第二十章 崇祯四年的二十七个瞬间(二十)(第3/7页)

荼罗上船以后第二天,他听到风和波浪的声音,感觉船身的颠簸,荼罗知道船在开动了,但是没人知道他们要被送到哪里去。

被关在黑船里的时光很难熬,他们很多很多人挤在一起,几乎没有让人可以躺下的地方,每天只有一些红薯和一点点淡水。所有人都在呕吐,黑船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每天都有人死去,死者和不能应声的人很快被抬出去,荼罗听到旁边的人在说,他们一定是被丢到了海里。

有人想逃出去,但是很快被那些凶残的白皮肤毛人抓住,被活活的鞭挞至死。

阿洛每天都哭,想着阿妈,他每天都安慰阿洛。

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死去,黑船里渐渐空了一点,他们可以躺下了。

忽然有一天,毛人打开了舱门,把他们赶出了黑船。

再一次看到太阳的时候,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抬起了手,遮住眼睛。

他们被赶下了船,摇摇晃晃的踏上陆地,一帮奇怪的穿着灰色衣服的短头发的人接管了他们。他们讲的话荼罗听不懂,但是大概知道,他们这是被送到一个叫“三亚”的地方。

他们一起被安置在一个村子里,然后分到了衣服,每天有东西吃。但是不能离开那个村子。特卡部落的阿其罗和几个人想逃走,可是很快被抓了回来。阿其罗想要反抗,被短头发的人用奇怪的雷电劈死了。

他们在村子里住了十几天,就被驱赶着下了矿井。面目凶悍的监工打着手势告诉他们,每天每个人要挖30车黑石头,用来换30个竹片。如果超过30个,会有额外的奖励——通常是一些酒或者肉之类的东西。每10个竹片可以换一顿饭吃——大概就是米饭和一些萝卜、青菜、空心菜之类的蔬菜或咸菜,偶尔还有咸鱼,可以一直吃到饱。但是如果没有足够的竹片,就只能饿肚子了。

这待遇听起来似乎还不错,但挖黑石头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很多人变得越来越瘦弱,染上病死去了。矿井下又是很危险的地方,每天都在塌方,每天都有出事故,每天都会死人。

荼罗一直和阿洛在一起,互相照顾,总算都活了下来。

他渐渐听得懂一些短头发的人的话,似乎说,如果荼罗能在这里干满三年,就会放他走。

——短头发的人的话很难懂,他只是猜测,似乎是这个意思。

荼罗一直用这个鼓励着阿洛,他们一定要活着回到阳光下去。

荼罗继续挥动着镐头,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巨响从坑道上方传来。

他抬头望去,看到石块泥沙簌簌的落下来。人们立刻往向上的坑道跑去。

荼罗也在跑,他听到石块崩塌的巨响,他也听到阿洛求救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到阿洛的腿被一块石头砸中,倒在地上。

荼罗赶紧回身,把阿洛扛在了肩上。

阿洛小小的身体,一点也不重。

荼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向上面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这时一块巨石砸落下来,荼罗和阿洛一起被砸在了下面。

——临高元老院下属田独铁矿生产安全记录:1631年9月21日,田独铁矿第二奴隶工作队G工作面发生坑道塌方事故,死亡十一人,伤二十人……

……

烈日曝晒的码头下,李四用力挥舞着手里的铲子,把一铲铲矿石装入旁边的货斗车里。

李四已经在博铺的码头上干了好几年了。

那年他从江西流浪到广州的时候,身上除了两片破草席以外一丝不挂。在破庙的墙角下饿得蜷缩成一团,疯了似的咬啮着从树叶到草茎的一切可以磨牙的东西,感觉自己离死亡似乎只有一根头发的距离。

这时候,救星来了,一碗热粥救了他的命。

李四被买了下来,虽然他过了很久都搞不明白,有谁会买一个即将饿死的人。

他被带到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和他一样奄奄待毙的人。他被洗了澡,剪了头发,他被告诉每天有三顿粥吃。当李四真的端着一个椰子壳做的碗,碗里满满的是热腾腾的菜粥的时候,他蹲在墙角哭成一团,全身颤抖得好像打摆子——李四老娘死的时候,他也没这么哭过。

然后,他就被送到了海南岛的临高县——临高是个神奇的地方,充斥了各种神奇的不曾听说的物件。澳洲首长们跟神仙一样,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情。

上船的时候,他满心惊惶,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海。李四永远猜不到以后他会每天在海边看着海讨生活。

刚到临高的时候,李四在净化营里呆了一个月。在那里他知道自己到了海南,现在是在澳洲人的手下。

李四在净化营学会了穿澳洲式的衣服,知道每天洗脸刷牙,还学着认起字来——他不记得多少次晚上躺在宿舍草垫上,睁大双眼不敢睡去,生怕醒来后发现自己依然蜷缩在破庙的墙角下。

这一切对于他来说,真有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感觉,而澳洲首长就是那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菩萨了。

后来,李四被派到博铺码头上做装卸工。澳洲首长教会了他认字,他考到了丙种文凭,还被起了个大号:李安。但是他还是叫自己李四,大号要等成了干部以后再用。

他在码头上干了这些年,现在已经混到一个小队长,手下有二十几个人了。但是他知道那还不能算干部。干部是要穿四个口袋的衣服,每个星期都要“去上面开会”的。

李四知道是因为自己文化太低,他的头——码头装卸队的大队长——罗中旭一直让他去搞个专业证书。但是每天在码头上跑来跑去,他实在没时间去念补习班。

充当时钟的汽笛响了十二下,李四用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满头的汗,放下铲子,招呼着手下的人集合——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从三亚送来的铁矿石堆成几座小山,一上午虽然运走了不少,但是还有大约三分之二,下午还得卖力干才行。

装卸工们慢慢聚拢来,三三两两的走向食堂。李四点着一支烟卷,吸了一口,慢慢沿着码头边的铁轨走着。他转头望着码头里停着的大大小小的船只,不时和认识的装卸工打着招呼——他感觉到一种自豪感,这码头上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也没人不认识他。连澳洲首长都知道李四这号人物。

身后传来小火车“嘁哩喀喳”碾过铁轨的声音。那是李四每天听惯的声音,大概是把刚装的矿石送去钢铁厂吧?李四头都懒得回,心里盘算着这个月发了工资,差不多就够付房子的首付了,然后就可以看看是不是能讨个婆娘……

火车的声音靠得越来越近,猛然传来一声巨响,李四来不及反应,只觉着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人就向前栽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