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南海铁道纪行(七)(第2/3页)

第三,对于明末士大夫之中出现的“西学热潮”,俞国振这个穿越者曾经抱有很高的期望,以为是“开眼看世界”的一种进步表现。结果等到他真的跟几个“明末基督徒”与“西学爱好者”一交谈,顿时大失所望——如果说清末的洋务派虽然问题颇多,好歹还有着“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进步意义和救国强国的朴素热情,那么明末中国出现的所谓“西学东渐”,当真就只是士大夫饱食无事之余的消遣玩物而已。

在清末的时候,面对着工业革命之后急速变化的世界,还有被炮弹打开国门的现实,一部分士大夫不得不勉强承认了西洋人的强大,开始了向他们的学习。而在明末的中国,西洋人在遥远的东方还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东西方的技术水平也没有拉开太多,明朝士大夫打心眼里就不认为他们有什么先进之处。

之所以在明末的时候,会出现西学流行的潮流,乃是因为当时整个社会的财富和权势都已经被瓜分完了,社会阶层已经固化了。那些缙绅大户的纨绔子弟靠着祖产就能不愁生活,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自然是热衷于功名和仕途,但也有很多人不是当官的料,于是就把精力放在各式各样的消遣上——那些比较传统的,自然是醉心诗词,一心想要成就文坛之名;那些比较放荡的,则整日流连花街柳巷,沉迷于温柔乡;那些爱好幻想的,则去修道炼丹、念经参禅,顺便买萝莉玩双修;最后一些喜好新潮的士大夫,才会去钻研各种西学、杂学。正如现代的富豪互相攀比豪宅、豪车、游艇、私人飞机和赛马;以及维多利亚女皇时代处于鼎盛阶段的大英帝国,有不少无心仕途的另类英国贵族,把海外冒险作为自己的主业一样——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当冒险家对英国贵族来说是件时髦的事儿,很容易由此成为伦敦上流社交界的宠儿。

但正因为只是把这些西学看成个人兴趣和消遣,而不是什么真正有用的求官谋财、富国强兵之术,所以明末那些能够接受西学的士大夫,也普遍是“三分钟热度”,缺乏学以致用的热情和计划。虽然也有徐光启推广海外农作物,孙元化试验西法铸炮等事,但依然停留在个人行为的层面上,对社会的触动微乎其微。

最后,也是最令人绝望的一点在于,这些东林君子的思想多半顽固不化,拒绝任何变通——除非被刀子架在了脖颈上。否则的话,不管这些读书人是不是读书读傻了,但至少在要求别人的方面,都只会死抱着程朱理学圣人之说不放(自己当然是基本不遵守的)。简而言之,一切不符合地主缙绅阶级利益最大化和传统观念的事物,都会被视为“大逆不道”,连看一看都不愿意,更别说学习和思考这些歪门邪道了。

在东林士子的几次聚会上,俞国振曾经试探着提出一些建议,比如对农庄进行资本主义化农场经营,以此来提高产量,不要为了省心而只把田地出租给佃户,对水利和育种不闻不问……还有发展多种特色经营等等,已经是尽量用利诱的办法,想要让他们对新知识感兴趣了。谁知却被东林党的众位官宦纨绔子弟极度鄙视,认为他粗鄙不文没见识,居然跟他们这些清贵的读书人说这等“下贱污浊之事”。甚至就连俞国振亲手操持淡水珍珠养殖的事情,居然也被冷嘲热讽,说他是自甘下贱、抢了下人的活儿……

对此,俞国振花费了不少精力,才总算是理解了这帮家伙极度扭曲的心态:他们一方面对财富贪得无厌,一方面又根本不屑于经营任何产业,只想着如何用权势来巧夺豪取。对于从农业到手工业的一切生产活动,都秉持着鄙夷的态度,认为这是下等人做的事情,他们这些尊贵的读书人只需要负责享受和挥霍就行了。这帮“天之骄子”唯一承认的“上进”正道,就是“读书能够做官,做不上官也能拿功名,从而获得特权和财势”,除此之外的一切思想言论,统统都被他们无视和鄙夷。你和他谈格物,他和你扯大道;你和他谈大道,你和你扯哲学;你和他谈哲学,他和你扯气节……总之,和屁股坐歪了的人进行谈话是注定不会有用的,对精神恐怖分子同样必须毫不妥协。唯有子弹和屠刀才是他们唯一能理解的交流方式。

事实上,东林党,确切地说是以东林党为政治代表的江南封建地主缙绅集团,除了在明末那个决定命运的关头,硬是把民族气运推进了深渊之外,哪怕到了清朝也依然在坚持不懈地恶心人。比如雍正皇帝的很多改革虽然是为了维护满清的统治地位,但好歹也在一定程度上惠及小民,譬如要求那群缙绅蛀虫也要承担一些赋税,摊派一部分差役,从而降低底层小民的负担。结果,这位不够残暴的勤勉皇帝,在这群把持舆论的吝啬鬼嘴里,就成了空前恶毒的暴君……如果是在明朝的话,恐怕都要策划着如何弑君废帝了!

所以,俞国振很快就绝望地认定,明末的统治阶层已经完全失去了改良和进步的可能性。表面上清名卓著的东林党,其实反倒是最腐朽、最保守的一群人,甚至是明朝亡国的直接推动力之一。那些所谓清流的君子,基本上都是人渣中的人渣,他们的底线比畜牲都低,偏偏在没有更富有战斗力的新思想进入中国之前,他们的地位是无法撼动的,只有靠外力彻底砸烂这个绝望的旧世界,拿出制造血海的勇气和力量,才能毁灭那些畜牲都不如的东西,让这个国家和民族再次拥有重获新生的可能——幸好,在这个过度热闹的时空里,能够砸碎旧世界的势力,除了野蛮的满清鞑虏之外,还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路穿越者……

于是,当钱谦益在杭州西湖的东林聚会上提出“髨贼威胁论”和“福宁军谋反论”之时,已经对东林党和明朝彻底绝望的俞国振,就趁势加入了去岭南观察“髨情”的“查案队伍”——尽管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一群纨绔小字辈想要找个由头,好花着父母的钱出远门,到处吃喝玩乐看风景长见识罢了。

然后,当其他人都在广州紫明楼内醉生梦死,享受着兔女郎和猫耳娘的异域风情之时,俞国振却在搜集海南岛穿越集团的各种资料,并且很快就感受到了这个团体与当前时代格格不入的蓬勃生气——很显然,这个集团的统治基础是解放了的佃农,士兵,工匠,奴婢,以及遭受迫害的底层中小地主。同时又尽力扩大教育面积,培养起属于自己的新型干部队伍,取代那些既不可靠又顽固愚昧的传统士绅……

于是,当“东林党旅行团”一行人终于踏上海南岛,看到了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崭新社会,发现他们所学的“圣人大道”、“天地至理”,对于海南岛上这个奇怪的组织而言完全没有意义,这个政权根本不承认他们这些“天之骄子”和他们所代表的地主阶级所享受的各种特权,不承认其核心统治基础是他们之前看不起的下等人之时……即使是原本对“澳洲人”并没有太多敌意的士子,也都变得歇斯底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