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福建暗流(下)

出身江苏太仓的张溥张乾度,乃是东林党旗下最厉害的“冲锋队长”,复社的创始人,崇祯年间天下最最出名的“士子领袖”。此人早在尚未考过科举之时,就已经干出了无数大事,从组织暴乱到冲击衙门,还有纵火烧城、殴打官员之类,其战斗的烈度绝对不亚于后世的五四运动,当真是不惜生死也要求名声。

——张溥出身贫寒,但年幼好学,有神童之称。于天启四年(1622)开始结社评论时政,博得名望,起初取名为应社(科举应试小组),后来改为复社(科举重考小组),成员最多时高达三千余人;天启六年参与苏州抗税暴动,撰写《五人墓碑记》,痛斥阉党,名动天下;崇祯元年“组织群众”驱逐阉党骨干顾秉谦,从此成为天下士子当中的天皇巨星!复社的声势也从此震动朝野,号称是“春秋之集,衣冠盈路”,“一城出观,无不知有复社者”。其影响力遍及南北各省,走到哪里都是万人空巷,拥趸粉丝无数。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么这位张溥最多也就是演讲能力非凡,相当于后世美国马丁路德金的水平。但可怕的是,张溥不仅在政治上极度狂热,还很有野心和手腕。在成名之后,他不肯按部就班地出仕熬资历升官,而是企图一步登天,借广收门徒以控制知识界、把持科场,最终达到左右政权之目的——并且一度真的让他给成功了!连当朝首辅周延儒都被他捏住了把柄,不得不惟命是从。有一次,张溥甚至直接给了周延儒一个册子,上面写满了人名,有的要大用,有的要罢官,而周延儒居然也尽数照办,丝毫不敢违抗。

想想看吧,区区一介没有任何实际职务的“民间人士”,居然能够在家遥控操纵千里之外的朝堂决策,决定大明帝国的官员任免,把大明天下视为掌中玩物……这份泼天的狂傲和能耐,在现代世界有哪个三十岁不到的乡野闲人(张溥今年二十九岁)能做得到?

在乡野之中遥控朝廷,以闲人之身执掌天下……张溥这家伙能搞到这等地步,也算是空前绝后了。

当然,据说张溥最后也是因为太过嚣张,才被忍无可忍的周延儒或者其他某位大佬派人暗杀了……

所以,对于张溥的突然来访,邹维琏巡抚感到很是忌惮,简直就如同看到了饿狼和猛虎上门一般。

……

很显然,对于福建巡抚邹维琏这等东林党官宦来说,张溥这个被他们花钱资助和造势捧起来的小字辈,就差不多相当于一条养不熟的疯狗,让他咬起阉党、勋贵之类的政敌,固然是所向披靡,屡战屡胜,可一旦倒戈反噬起来,也是让人深感痛心彻骨……

别的不说,光是看着这家伙此时居然大模大样地坐在自己面前,跟自己这个福建巡抚平辈论交,邹维琏就忍不住感到满心腻歪——你张溥张乾度年不过三十,去年才刚刚通过科举考中了进士,官不过区区一介翰林院庶吉士,如今还因为守孝而闲住在家,如何敢在我这个封疆大吏面前这般放肆?!哪怕论年纪,老夫都比你大了二十岁!上下尊卑和礼仪伦常都到哪里去了?

但腻歪归腻歪,想到这家伙如今的骇人名望和千万拥趸,还有此次来访背后若隐若现的一众东林大佬,福建巡抚邹维琏饶是再怎么心中不悦,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听这家伙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地聒噪:

“……我辈读书之人,需为天地扬正气!纵然身处江湖之远,怎可不思国家大事?!这几年各省天灾不断,西北流寇四起,山陕各省糜烂;辽东建奴猖獗,京师一夕数惊;山东、河南、北直隶亦是骚动不断,朝中更有奸臣小人得势,逼得东林君子去位下野。还有澳洲髡贼漂洋过海乘大铁船而来,在琼州府临高地面结寨自守,筑城铺路,又招兵买马……咳,买船,私贩商货,从闽粤各省勾结叛贼武夫,大掠人口,其势力已是不可小视。当今时局已是不稳,如若再有南方髡贼趁机作乱——实在是不堪设想!”

巡抚衙门的小花厅里,张溥手捧茶杯,如此侃侃而谈,“……如今,琼州髡贼又与闽南黄石狼狈为奸,内外勾结,戕害良民百姓以自肥,日渐坐大,其图谋实在可怖。我等唯有先下手为强,昭告天下讨伐黄石此贼,铲除福宁军,断髡贼之臂助,如此方可除去南方各省之心腹大患,上保社稷、下安黎民……”

“……咳咳,乾度啊!你刚才也说了,如今中原板荡,流寇蜂起,西南叛乱未定,关宁军又新逢大败,辽东鞑虏一时间气焰喧天,值此天下纷扰之秋,我等又如何还能再挑起乱事,为当今之圣天子添忧呢?”

对于这番完全脱离了实际的空口大话,福建巡抚邹维琏听得是直翻白眼,但又不好发作,只得干咳一声,耐心地劝解说,“……黄石此僚,确实是在福建拥兵自重,做下了许多不法勾当,可好歹没有扯旗造反,福建各地的赋税也还能差不多缴齐,充其量也就是跋扈了些,跟昔年辽东的李成梁相差仿佛而已。至于盘踞琼州的髡贼,确实是跟官军大战过几场,但据在下听闻,这澳洲人眼下已经接受了招抚,从那之后就不偷不抢不杀不掠,一没杀官二没攻城,照章纳税、按时纳粮,除了做些生意之外,似乎并无多少与朝廷为敌之意……之前那海寇头目郑芝龙横行闽海,作恶多端,攻破州县无数,熊督(熊文灿)犹能加以招抚,委以重任。如今我等为何要这般斤斤计较,容不得一伙地处偏远、本分经商的髡贼呢?”

——至于广东方面之前上奏的“围剿髡贼大胜而归”,打得澳洲人只能龟缩在易守难攻的“百仞高城”不敢出来云云……那都是底下专门糊弄皇上的混账话,在他们这些消息灵通的明白人之间,还是不要提了。

“……大人,您不能这么说啊!那黄石不仅勾结髡贼,其心可诛。去年此贼更是擅自出征日本,非但无令出兵,擅离驻地,还是攻打太祖钦定的‘不征之国’,哪一条都够得上谋逆大罪了!而那琼州虽然偏远,也是我大明疆土,海外髡贼在琼州拥兵自守,不听圣人教化,把世间风气弄得不成样子,似此等……”

“……唉,乾度为何如此苛求?!如今天下不宁、中原纷扰,我等在南国能够守得一片太平安宁,已经很不错了。况且当年佛朗机人占了壕境澳,迄今都没走,但也没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啊。”

邹维琏忍不住打断了张溥的话,“……如今天下多事,武人跋扈的事情还少吗?在北方听说有官军趁着讨贼之时屠了县城,杀了县令,后来照样没人追究!与之相比,黄石的这些跋扈悖逆之举,就算不得什么了。况且如今福建省内也是群盗蜂起,离不得福宁军守境安民——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乾度想必也是懂得的吧!而且,琼州府归广东那边管,即使要出兵讨伐髡贼,也不关福建的事,足下又何苦来福州叨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