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夜空。清朗无云。

在这全市第一高楼的顶层上,宛如站立于巴比伦塔之巅,城市,灯火,喧嚣,都变得遥远而渺小,繁星难得地璀璨了一回,似乎连天堂也近在咫尺,伸手可触。

他看见自己,轻蔑而骄傲的自己,和另外的八个人,围成一圈,而中间,是那个身披黄袍的喇嘛,还有那件安放于高台的宝物。灯光昏黄,苍凉而古老。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与他们截然相反,他们是为了证实某些东西,而他,却是为了证伪。

喇嘛用怨毒的眼神一一扫过身边的这圈人,似乎在把他们的面孔牢牢记住,又似乎在说,这是你们自找的。他看见自己狠狠地打了个哆嗦,风很大,高处不胜寒。

开始吧。那把声音低低地说,说话人面目模糊,但不难推测,那便是地位最高的一位。

喇嘛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后,他一手摇起转经筒,一手作各色结印。连绵而低沉的吟诵,宛如亘古不变的河流,从他口中不停涌出,仿佛召唤着沉睡已久的恶魔。

如此原始而诡异的仪式,竟发生于这座现代化的大都市中,他仿佛身堕梦中。

喇嘛的额头开始发出七彩异光,光渐渐扩散到双肩、胸前、全身,吟诵突然加快了速度,仿佛亿亿只蜜蜂同时振翅,又如兆兆头雄鲸齐声歌唱,直教听者全身麻痹,动弹不得,时而如遭囚三重冰狱,时而如陷身七层熔炉。

那宝物,那颗九眼天珠,也发了光。两侧的眼睛次第点亮,光芒沿着贯穿其间的缝隙,向中央蔓延,最大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发出摄人魂魄的魅光,让人不敢直视,却又无法把视线挪开。

在天珠的四周,一个蓝色光球渐渐形成、扩大,由天珠放射出的涟漪,向外投射到球体表面,紊乱成文字般的图案,复消散不见。每张面孔都是幽蓝一片,表情兴奋却又莫名扭曲。

喇嘛突然大喝一声,身上的光聚为一条金龙,直冲蓝色光球扑噬而去。只听得轰的一声裂帛巨响,天地间竟隐隐地传来阵阵回音,城市开始震颤起来。

不知何时,头顶已聚积起厚厚的云层。

那光球层层剥落开来,光瓣错落有致地叠沓成一尊盛放的莲华,流光溢彩,而处于莲蓬位置的,正是那一颗九眼天珠。天珠中央最大的一眼,突然射出一柱白光,径直朝天宇刺将过去,在云层上破开亮晃晃的一块残缺,接着,其余各眼次第射出各色光柱,亦是冲上云霄,一字排开。

在奇观的震撼下,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又见那天珠开始旋转起来,带动九条光柱如银龙舞动,搅得星辰黯淡,明月无光。光柱与云层相接之处,一个巨大的漩涡缓缓旋转,宛如一只巨眼,在城市上空蓦然睁开,俯瞰浮世众生,令人悚然敬畏。

天眼开了。

巨眼的瞳孔开始闪烁起来,光如潮水般奔涌而出,在绛紫色的夜空中凝结成帷幔,翻卷着漫舞着铺排开去,转眼间已布满天野的三分之一,那光是清冷的玉色,却在褶皱处燃烧着虹彩般的瀑布,直到边缘化为缤纷的花火,融入城市璀璨的灯色之中。

想必在那一瞬间,有缘得见这一绝世美景的,必在少数。人造的灯火太辉煌,以至于蒙蔽了人们的双眼,习惯于闪烁的荧屏,却绝少仰望星空。而观者必像在场的诸位那般,痴迷其中,以至于毕生难忘。是的,他们必不会忘却。

没人注意到,那个面如死灰的喇嘛,跌跌撞撞地退离了那群忘我的观众,他惶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口中反复呢喃着什么。很快的,他的脚跟触到了高楼边缘的围墙。他回头看了一眼,刹那间,眼神中恢复了超然与平静,仿佛那是一片鲜花盛放的乐土,而不是水泥与玻璃浇铸成的无底渊藪。

他微笑着吐出那个词,接着,毫不迟疑地纵身一跃,飞向他眼中的乐土。

如同一朵浪花般,他微不足道地缩小,消失了,留下的只是稍纵即逝的波痕。

他开始确信这是一个梦,因为他从未在现实中如此清楚地看着那个喇嘛死去,而现在,他看到了,甚至,他还看到了自己,被那无比强大的美深深震慑的自己。

上帝啊。他分明听见了,从未笃信鬼神的自己口中,竟吐出了那个唯一的名字。

那瞳孔忽然又迸出许多细小的火花,如流星般呼啸着划破天际,散落四方。不,这跟现实的不一样。

其中的一颗划出一道淡蓝色的弧线,朝他直扑过来。

不,这肯定是个梦,根本没有什么流星。

那颗流星准确地击中了他的胸口,一股灼热的痛感将他吞没。醒来。那流星迅速地钻入他的肉体,伸出细密的触须,与他合而为一。醒来。淡蓝色的光晕散去,这哪里是什么流星,分明是一只可怖的眼睛,深深地嵌入了胸骨,正用异样的眼神盯着自己。一种极端恐怖的感觉刹那间爆发出来,淹没了意识的每一寸空间。

醒来醒来醒来。

哗啦一声,他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浑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湿透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猛烈地起伏着,梦中的一切似乎仍然历历在目。

快十年了,为何仍然无法摆脱这个噩梦。而且,每一次的重播,似乎都比前一次更加清晰,增添更多的细节,不管这细节在现实中是否发生过。

每次从噩梦中醒来,他总会希望自己所做的一切,也只是梦外套着的另一个梦而已。可梦醒了,便是无路可逃。

他甚至徒劳地假设,如果不是那个利欲熏心的前任市长,借政治之名,巧取豪夺地将九眼天珠收入囊中;如果不是他贪得无厌,假意为这座新城祈福,硬是要密宗喇嘛表演“开天眼”的绝技;如果不是某个小人为谋求政治资本,献上毒计,威逼利诱,让寺庙方面不得不屈服;如果……

更为讽刺的是,如果当时轻狂的他,不是以科学考察的名义,强烈要求列席其间,以证明所谓的“开天眼”只是迷信的复辟,或许,初步政坛的他,还不至于遭此一劫。

可如果只是如果,而罪人与羔羊们都已经遭受惩罚。

那八个人都已经撒手人寰,死法各异,相同的只是死状可怖。

只剩下他,孤独地受着灵肉的折磨。

他开始怀疑,喇嘛将仪式安排在寰宇大厦,这座城市的制高点,并非出于他所谓的风水,而是从一开始就想诅咒这座城市,诅咒这些自以为是的城市人。他想让尽可能多的人看见。

在天眼大开的瞬间。

他又想起了那个喇嘛怨毒的眼神,这么些年来,他已经深刻地体会了那个眼神背后的含义,当年在场的人当中,如今也只剩下他,能够将这个梦不断地做下去。这是幸运,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