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寰宇大厦。48层。166米。

在聚光灯的映射下,她宛如一座墨绿色的巨型墓碑,悚然矗立在浮华若梦的街市间,指向阴郁不明的夜空。她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历史变迁的见证,旅客必经的景点,她的身上,被赋予了过多的象征意味及文化隐喻,以至于第一次看见她的人都不由暗自失望,失望于她的平庸、浮夸以及自大。

从今以后,人们不会再失望了。

金亦洲在开往寰宇大厦的地铁上,还有两站地就到了。

耳机里盘旋着复古风的电子乐,他特别喜欢这支法国乐队,名字叫“Air”——“空气”,名字也起得好。

半小时前,他正在市中心的另一个角落,跟一帮玩家对挑网络游戏,突然他的Treo 750响了起来,是条短信,还没来得及看,又来了一封邮件。

内容是相同的,只是来源不同。

“9点寰宇大厦地下入口,戴墨镜。FM4289E。”

他不敢怠慢,马上登陆论坛,将4289输入确认码一栏,正确。这证明这条信息是可靠的。金亦洲草草结束战斗,动身出发,因为那个E代表的是“紧急”(Emergency)。

金亦洲按照邮件后附的交通路线指南,选择了最近的地铁站,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去的。他有些兴奋,已经快一个月没什么象样的活动了,这次由老大亲自召集,还写着紧急,肯定是个大Party。

他在佛托邦已经混了大半年了,网上ID叫“MLK”,也就是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King)的首字母缩写,主要发贴风格就是鼓吹网络自由、民主和平等。和论坛里相当一部分人一样,他也是个程序员,超过三分之二的时间挂在网上,从事着单调机械的流水线作业。他参加过三四次重要的活动,现在的等级是C+,离具有发动权的B+还有一段距离。

透过那副新潮的橙色眼镜,金亦洲看见了黄毛、HAL9000和A型蠕虫,他们彼此交换了下眼神,点点头,神情严肃。但他知道,他们也很兴奋。

为何参加这种毫无意义的组织?金亦洲不只一次地被这么质问,同事、朋友、亲戚,甚至警察。其实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正确答案,每次总是现成地编一个搪塞过去,好玩,无聊,寻找归属感。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在他的内心深处不安分地喧哗着,似乎逼迫着他去干点什么,去逃避贫瘠的现实生活,去发泄破坏的激情和欲望,去创造一个与众不同的理想。有时候他会想,或许历史就是由这样一群集体无意识的暴徒创造出来的,没有什么正义,也没有什么进步,有的只是冲动,只是刹那间的极乐高潮,只是爽。

因此,他对寻找一劳永逸的答案毫无兴趣。

到站了。他出了车厢,远远地便看见在通往寰宇大厦入口处的过道上,急匆匆地走着不少人,那身穿着打扮,一看就是暴走族。

有四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一男一女两个小男孩,没有人会带着小孩来参加这种活动。带头的男人脸色凝重,他似乎并不着急,走一步停两步,一边不住地打量着周围的人,女人神情有些慌张,牵着男人的手,时不时地望着他的眼睛,两个小孩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嘻哈玩闹着,手不停地扶着明显过大的墨镜。

他们也是暴走族吗?金亦洲心里好生纳闷。

入口临近了,他看见了老大“黑桃K”,一些人正在分发着小纸条,他也拿到一张,上面写着:冲入大厅,摘下墨镜,扔向空中,高呼三声,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

他心跳有点加速,因为他看见了守着入口的四名警察,手中的枪管乌黑锃亮,闪着寒光。金亦洲还从没有跟警察正面冲突过,即将到来的冒险让他血脉贲张,他加大了MP3的音量,伴着电子鼓点的节奏,向人群靠拢过去。

人越来越多了,仿佛一出即将开场的摇滚秀,每个人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警察也是。

陈默脸色铁青,紧紧地拉着莫可非和两个小孩,跻身于人群中,他在等待时机。

事情比他所能想象到的还要严重得多,甚至已经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

“那么,你们就是传说中的超人了?”他记得自己在听完之后这样揶揄道。

“不,我们只是培养超人过程中失败的半成品。”莫可非没有耐心向他解释,即使眼睛进化了,但大脑没有足够的能力处理海量信息,躯体没有相适应的结构和功能,就像配置了宽带的1086电脑,网速再快,也是白搭。

“如果欧阳睿之得逞了会怎么样?”

“也许……我不知道……”莫可非显得犹豫而迷惘。“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失败,许多人会因为急剧的变异而死去,许多人会精神崩溃,因为他们看见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但或许会有极少数的人,能成功地适应这种改变……”

“但从本质上,他们都是实验品,不,应该说我们都是。”陈默记得莫可非无力地点点头。

他注意到人群中一个戴着橙色墨镜的人,似乎总在观察着他们,他警惕起来,难道是警察?那人一身十足暴走风格的穿戴,不一会儿便汇入人群攒动中,分辨不出。陈默将几只手握得更紧了。

莫可非的话像魔咒般在他脑中不停地回旋,扰得他脑袋生疼,他无法完全理解那些词句的意义,那些概念太宏大、太抽象,对于他来说,一个词就够了——邪门。欧阳睿之邪门,九眼天珠邪门,江心语邪门,什么眼睛的进化、宇宙播种者更是邪门得可怕,就连身边的莫可非,也隐隐透着一股邪乎劲儿。虽然他知道,这些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但那些过分前沿的科学在他眼中也与魔法无异。

他只清楚一点,他不想成为实验品,无论目的多么冠冕堂皇。

暴走族们在入口前聚集成群,彼此间轻松地闲聊着,如集市般一片嘈杂。他们不停地看自己的手表、手机或者其他一切能够显示时间的物体,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领班的警察似乎有点紧张,一直握着对讲机低声说话,同时双眼凌厉地扫视着四周。他终于结束了通话,走向人群,喊了一声,谁是头儿出来一下。

陈默看见“黑桃K”走了出来,神态自若地跟那警察踱到一旁,说着什么。人群中又走出三五个人,到另外三名警察身边,或借火,或搭讪。

呼地一下,刚才还熙攘嘈杂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陈默明白,时间到了,暴走即将开始。他一手一个,将徐博和戴铭紧紧抱在胸前,低低地对莫可非说了句,抓紧我。莫可非咬咬嘴唇,手心沁出了汗水。

不知从哪传出一声长长的呼哨,划破不安的寂静。几乎在同时,只听得哗啦几声,便见四名警察被放倒在地,牢牢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