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尼泊尔南部,提罗拉科省,蓝毗尼。

司马穆一脸苦相,他粗暴地搡开蜂拥而上的小贩,接近四十度的湿热天气让人心情恶劣。他满腹怨懑地看着前面大步流星的沙提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跟着这个印度人,挤了七个小时沙丁鱼罐头似的破烂巴士,从加德满都赶到这里,就为了朝拜一根柱子。

他将矫正镜[矫正镜,将客观世界的光学影像,通过一套类似正常人类眼睛的数据处理模式,转化为大脑神经所能辨识的电子信号,驳入相应的皮层区域,制造出正常人类的视觉。]调到“初始”一档,开始透过普通人类的视野看着四周。比起人满为患的加德满都,这里还真算得上人迹罕至,鸟语花香,没有密密麻麻的观光客或商家,也没有华丽的寺庙建筑,有的仅是空旷的花园池塘、和数间简单的寺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神秘的静谧,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他看到了苏菲·菲茨杰拉德,那个金发碧眼的英国女子,一如既往地四处摄像。她一路照下的印度教浮雕估计够出版几卷《爱经》插图本了,司马穆暗想,不知道是否这个视族[视族(visionality),一种基于视觉系统的组织模式,跨越国界与民族,身份与阶层,具有相同视觉特征的人群创造属于自己族群的社会文化与行为规则,而不同的“视族”之间,又可以通过矫正镜,以正常人类的视野为平台进行交流。]的人都是这样,对他人的尴尬与羞赧熟视无睹。

相传公元前六世纪,释迦牟尼便降生于此圣花园池塘边的树下,西侧土坡上那根高六米的石柱(AshokanPillar),便是公元前三世纪时,阿育王为纪念佛祖在此诞生而立。

妈的,真像是个旅游团。司马穆在心里骂道。

事情本不应该是如此的,他们本该在去喜马拉雅南麓的路上,去寻找那传说中价值连城的九眼天珠,可如今……尼泊尔满城遍街的佛塔,对于不事神佛的司马来说,丝毫提不起兴趣,但每出现一座,那四面密布的佛陀之眼便会提醒他,想起此行的使命。可似乎这支三人小队里,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想。要不是还需要其他两人的能力,他恐怕早就撒手单干了。

好不容易,沙提瓦结束了他那“简单”的朝拜仪式,双手合十,给了导游50卢比的小费。那导游皮肤黝黑,眉间点着“帝卡”,用口音浓重的蹩脚英语跟沙提瓦比划着什么。

沙提瓦问了几句,转过来对两人说道:“他说这两天在附近挖出一处遗址,有一些启示时期的骨骸,官方尚未处理,问我们看不看。”

“有什么好看的……”司马低头骂了一句,他不敢直视沙提瓦的眼睛。

沙提瓦从来不戴矫正镜,他认为自己双眼的变异是佛的意旨,只有遵从,才能与佛在灵魂上沟通,到达精神的彼岸世界。他也从来不肯透露自己属于哪个视族。

“好啊好啊,拍下来肯定很轰动。”苏菲倒是很兴奋,她属于“透视”族,性格捉摸不定。

二比一,司马只好丧气地跟着两人,不住地撕扯着胸前的衣服。

说是遗址,其实就是一个天然的岩洞,入口比较狭小,里面空间还挺宽敞,还分出几个较小的石室。骨骸就散落在大厅和石室中,大概有十来具的样子。

看到这一幕,沙提瓦口中喃喃着什么,不愿再往前走了。

司马穆仔细地观察着那些骨骸的形状和姿势,将矫正镜调到“恢复”档,他属于“完型”族,对于不完整的图像信息,有着超强的抽象完型能力。

“看来他们应该是在启示发生后不久,逃到这里避难的。”

“是附近的村民,还携带着一些随身衣物、食品……”苏菲也打开了“恢复”档。

司马穆猛地一颤,他接收到令人颤栗的画面。

“他们是……被彼此杀死的……”

他眼前出现了恐怖的一幕,丧失理智的逃难者在黑暗的洞穴中彼此屠戮,追杀,狭小的空间里,肉体被残暴地扭曲、撕扯、撞击、噬咬,鲜血四溅在石壁上,凝成黑色的纹理。

“可以想象……”苏菲蹲下身子,试图去翻弄其中的一具骸骨。“……当逃进这里后,启示的力量开始在他们体内发挥作用,视觉系统变异,神经紊乱,丧失理智,由人变成疯狂的野兽……”

“在他们眼中,彼此都是狰狞恐怖的魔鬼,不杀死对方,便是被对方杀死……”

“除了这个,”苏菲翻开那具骸骨,又露出一具幼小的婴儿骸骨。“母亲拼命地保护它,用自己的身躯去抵挡他人的袭击,但最后却是自己把孩子压得窒息了,瞧,颈椎已经变形了。”

“够了!”一直在旁边默诵经文的沙提瓦突然开口了。“你们这些冷血的动物!”

他转身钻出了洞穴。

司马穆朝苏菲耸耸肩,“又是他自己要来的。”两人也随之出了洞,毕竟这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地方。

虽然空气还很湿闷,但比起洞里那压抑的死亡气息来说,已经算是清新宜人了。

“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司马穆看着脸色煞白的沙提瓦,问苏菲。

“我不知道你想起了什么,我倒是想起《圣经》传道书里的一句话。”苏菲点了一根烟,长长吐了一口气。

“眼睛所看的,比心里妄想的倒好。这也是虚空,也是捕风。”[出自《圣经·传道书》第6章第9节。]

“呵呵。我不信教。”司马穆笑了。“我想起的,是柏拉图的故事,被锁在洞穴里的囚徒。”

“你的意思是,他们死于自己想象中恐惧的投影?”

“不,我的意思是,当囚徒被解开锁链时,他们还没做好准备。”

司马穆也点燃一根烟,望向北方的天际,云雾缥缈间,喜马拉雅山脉仿佛一尊巨大的佛像,横亘于天地之间,闪耀着圣洁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