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速之客

苍葭说的这件事,慕云月是知道的。

林太后是绍干帝卫长庚的生母,同时也是她母亲丹阳郡主的闺中手帕交。两人关系好到同穿一条裤子,丹阳郡主怀慕云月的时候,林太后还邀她进宫养胎。

丹阳郡主喜欢女儿,头一胎生了儿子后,她便越发期盼能有个女儿。大名小名都想好了,就等孩子出生,她好日夜抱着宠着。

林太后也甚是期待,时常玩笑说,若真是女儿,就许给她家做儿媳,还问卫长庚愿意不愿意。

一个四岁小屁孩,懂什么娶妻不娶妻的?

只那会儿太傅讲汉史,正好讲到武帝,顺带脚提了嘴“金屋藏娇”之诺。里头所述之事,同他当时情况一模一样,他便指着丹阳郡主的肚子,照猫画虎道:

“若得阿芜为妻,必作金屋贮之也。”

稚嫩的脸蛋配上一本正经的腔调,把大家逗得哭笑不得。

到现在,丹阳郡主私底下还会拿这事打趣慕云月,把慕云月都问烦了。再听到与卫长庚有关的事,不管什么,她都会下意识皱起脸,苦大仇深一整天,跟个小老太太一样。

“一句玩笑罢了,亏你还当真了。”慕云月戳了下苍葭额头,没再往下说。

也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她和卫长庚之间能有什么呢?

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是北颐浩瀚星河中不灭的星辰。

先帝身子羸弱,还没来得及将他抚养成人,便驾鹤西归,只留给他一个摇摇欲坠的江山。

外有强敌扣边,内有权臣祸国,卫长庚才只有六岁,俨然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他的母族林家又被薛氏一族压得死死的,根本给不了他任何助力。

连街边的黄口小儿都知道,龙椅上坐着的,是一国之君;真正当家做主的,是内阁首辅薛衍。

没人相信卫长庚能在那个至尊之位坐太久,甚至都没人觉得他能活过十岁。

可偏偏,他就坐到了现在,甚至还坐到了最后。

旁人或许不知,慕云月却深谙,将来的北颐会在卫长庚的治理下,疆域变得前所未有的辽阔,百姓亦是富庶有余,真正做到了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收复北地十三州,攘除南境强敌,史书上寥寥几行字,却是他波澜壮阔、不可复制的一生。

就连她父亲这么吝啬夸奖的人,提及这位少年天子,也是赞不绝口,格外骄傲当年能和如此有血性的皇帝并肩作战。

别说一个娄知许了,便是十个他加一块儿,也比不上卫长庚一根脚趾头!

而她呢?

不过是深宅大院里的一个小姑娘,大门不能出,二门不好迈,又能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充其量就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还是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

两辈子仅有的一次交集,还是跟娄知许有关……

慕云月搅着手里的汤匙,不禁想起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瓷碗叮叮咚咚,像极了那天干清宫内,帐下金铃随风摇晃出的声响。

她还记得那是个冬天,新雪初霁。

娄知许不知奉命去做什么,消失了整整三天,再回来,却是带着一身剧毒,危在旦夕。她寻遍帝京所有名医,却都只得到一个结果——

除却那味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破心莲,此毒无解。

然这花又极其稀有,百年才开一次,民间根本求不到,只有宫里存了一株。她便起了歪心,冒死进宫偷盗。果不其然,她被禁军抓个正着,押至御前听候发落。

而那天,卫长庚也身负重伤,虚弱地靠坐在罗汉床上,声音喑哑,说话都十分吃力。

可纵使如此,声线里那种自尸山血海中拼杀出的凛冽气场,依旧压抑不住,即便隔着重重帷幔和深深屏风,照样砭人肌骨。

宫人内侍都垂首噤声,大气不敢喘。

慕云月更是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乱动。

她虽没见过卫长庚,可坊间关于他的传闻,她却是听过不少。

什么沙场上生啖人肉,渴饮人血。敌军羞他辱他,他便在破城后,将一干将领的尸首都悉数悬于城门,直接晒成了人干。奸细落他手里的,都叫他折磨得没了人形,扔回去都没人敢认。

于国而言,他的确才华横溢,是个不可多得的帝王之选。可私底下的性子,也实在狠辣无情,不好相与。

自己这番行径,定是命不久矣。

慕云月吓得瑟瑟不已,额头抵着地面,栽绒毯都叫她的汗珠泅湿一片。

短短几息,像过了一年。

可他却只是笑笑,淡声问:“你就这么想救他?”

灼灼目光炽热如火,似能穿透帷幔屏风,烧在她心上。

而那一声,却又似山间的薄雾般飘渺,里头有极深的恨,亦有难言的痛,隐约还带着几分轻嘲。乍听是在笑话她不自量力,细辨之下,又更像是在自嘲。

慕云月还没琢磨明白,他便扬手让她走了。

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追究,还把破心莲给了她。

也是直到后来,慕云月才知道,那段时日宫里进了刺客,身手很是了得。如不是卫长庚机敏,小命早就难保。

而那株破心莲,本是卫长庚留给他自个儿保命的……

搅动汤匙的玉手停了下来,碗里的蜜羊乳还在摇晃,荡起一圈圈涟漪。

慕云月的脸倒映其中,随之皱起轻愁。

那日卫长庚为何会把这般要紧的东西拱手赠给她,她至今捉摸不透。

但有一点她能肯定,卫长庚定然厌极了她。以至于后来,她带着礼物再进宫,想同他道谢,他都不愿召见……

这回宫宴之事,她又害他丢了那么大的脸,彻底把人得罪了个干净。

就卫长庚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现在怕是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进宫甄选皇后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

用过午饭,外头依旧晴光潋滟,属实不易。

小丫鬟们在舱里头干活,视线总也往外飘,稚嫩的脸上满是憧憬。

慕云月知道她们是叫前些时日的大雨憋坏了,想出去走走。都是人之常情,她也没说什么。

她过去也是跳脱的性子,从不拘着自己,也不拘着手底下的人。

别人院里的丫鬟一个赛一个温良恭顺、谨小慎微,只有她的照水院,任何时候都不乏欢声笑语,日子轻快得像琴弦上飞舞的音律,从不知忧愁烦恼为何物。

如今她是没有当初那份心性了,可身边若能热闹些,她也是高兴的。

正好前面快到福禄镇,那里产的枇杷果天下闻名,眼下又正是丰收的旺季,她便让船家在前面渡口停靠,让大家伙儿都能下船松泛松泛,顺便买些枇杷果解馋。

小丫鬟们得了话,愉快地散去,慕云月自个儿却仍旧坐在船舱里,翻看从王婆子手里收回来的账册,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拨得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