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南极洲从此处开始(第2/2页)

也许她父亲特地设计了什么机关,使得神经外科医师的扫描设备看不见那东西。波比有他自己的理论,她估计他的想法更接近真相。也许雷格巴——波伏瓦称颂的洛阿,对数据网的赛博空间有着近乎于无穷尽的访问权——能够篡改扫描设备产生的数据流,魔符因此变得透明……正是雷格巴,安排了她在业内的初次演出,后来又强势崛起,结束了塔丽·伊珊长达十五年的网络巨星生涯。

但雷格巴已经很久没有驾驭过她了,而现在布丽奇特又说,魔符被重绘了……

等待的时候,吴说:“今天希尔顿让连续体替你发了声音。”

“什么?”

“公关稿,解释你为何决定前往牙买加,称赞诊所的治疗手段,讲述药物的危害,说你重新燃起对工作的热情,向观众表示感谢,放了些马里布住处的画面……”

连续体能生成安琪的视频画面,用拟感记录生成的模板转为动画。每次观看这种画面,她就会感到阵阵眩晕,但感觉还算愉快,因为她能直接体验自己名声的机会并不多。

温室门外传来“叮咚”一声。

从市区回来,她发现送餐公司在晒台上准备户外烧烤。

她躺在瓦拉米耶油画下的沙发上,听着浪花的声音。她听见派柏在厨房里向鲍普解释理疗的效果。其实没这个必要——医生已经开出了全世界最干净的健康证明,但鲍普和派柏都热衷于细节。

派柏和拉亚贝尔穿上毛衣,出门来到晒台上,用炭火暖着手,安琪发现自己单独和导演留在了客厅里。

“你得告诉我,戴维,你上重力井到底是为什么……”

“寻找真正的孤独者,”他用手梳理纠结的头发,“概念来自我去年想和共益社团在非洲做的一个项目。问题在于,等我上了重力井,我发现一个人只要愿意走到那一步,愿意一个人在轨道站生活,基本上就打定主意过那种日子了。”

“那些访谈,你自己录像吗?”

“不。我想找到过着那种生活的人,说服他们自己录制片段。”

“成功了吗?”

“没有。但我听说了很多故事。有些故事相当精彩。拖船驾驶员声称一个封存的日本药厂里生活着一群野性孩童。上头有一整套传奇,真的——鬼船,失落城市……仔细想来,有点感伤。明白吗?它们全都被固定在轨道上。所有东西都是人类制造的、人类了解的、人类拥有的、人类测绘的。就好像看着停车场里生长出神话故事。但我猜人们需要这些,对吧?”

“对。”她说,想到雷格巴,想到布丽奇特妈妈,想到数以千计的蜡烛……

“但我真希望,”他说,“我能联络到简女士。非常奇异的故事。百分之百的哥特传说。”

“简女士?”

“泰瑟尔-阿什普尔的继承人。她的家族建造了自由彼岸环形站。高轨道的先驱。连续体有一份视频记录,非常了不起……据说她杀了她父亲。她是血脉的最后一代。财富多年前就已耗尽。她卖掉了所有东西,把住处从纺锤体尖端切割下来,拖上新的轨道……”

她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膝盖并拢,手指交叉摆在腿上。汗水淌过她的胸膛。

“你不知道她的故事?”

“不知道。”她说。

“这一点本身就很有意思了,表现了他们有多么擅长低调行事。他们用金钱确保自己不出现在新闻里。母亲来自泰瑟尔家族,父亲是阿什普尔。开始建造自由彼岸的时候,根本没有能和它相提并论的轨道站,他们靠建造它变得极度有钱。阿什普尔去世时很可能只差首富约瑟夫·维瑞克一筹了。另外一方面,这家人同时也变得非常古怪,大批克隆后代……”

“听起来……太可怕了。你试过了?你真的试着去找她了?”

“唔,我到处打听。连续体给我弄来了贝克尔的纪录片,档案里当然能找到她的轨道站,但未经邀请就登门拜访毕竟不礼貌,对吧?然后希尔顿联系我,叫我回来开工……你不舒服吗?”

“我……我只想去换件衣服,穿点暖和的。”

吃过饭,众人喝着咖啡,她向大家道晚安告退。

斑岩送她走到楼梯底下。吃饭的时候,他一直陪在她身旁,像是感觉到了新的不安情绪。不,她心想,不是新的;而是旧的,永远存在,过去现在始终如一;正是药物挡开的那些情绪。

“小姐,你多保重。”他说,声音很轻,其他人听不见。

“我没事,”她说,“人太多了。我还不习惯。”

他站在那儿,抬头看着她,精心雕凿得略微不似人类的颅骨里,宛如余烬的目光紧盯着她,直到她转身爬上楼梯。

一小时后,她听见直升机来接他们。

“屋子,”她说,“现在给我看连续体给你的录像。”

宽荧幕投影屏缓缓下降,她打开卧室门,在楼梯顶端伫立片刻,听着空屋的声音。海浪,洗碗机的嗡嗡声,风吹打面对晒台的窗户。

她转向投影屏,粗糙的定格头像画面迎面而来,黑色的眼睛上生着猛禽般的弯眉,颧骨脆弱而高耸,嘴巴宽阔而坚定,她不由颤抖。画面平稳地扩展,进入黑色的瞳孔,黑屏,一个白点,变大,变长,化作自由彼岸的锥形纺锤体。屏幕上闪过德语字幕。

“汉斯·贝克尔,”房屋引用网络图书馆的评传,“一位奥地利影像艺术家,执著于拷问视觉信息的严苛界限,这是他最突出的特点。传递方式自经典蒙太奇到从产业间谍、深空成像和影频考古学借用的手段无所不包。《南极洲从这里开始》是他对泰瑟尔-阿什普尔家族的影像探讨,目前标志着他职业生涯的最高点。这个病态躲避媒体的产业宗族居住在轨道站上,从那里操纵所有活动,对他的拍摄构成了极大挑战。”

最后一行字幕消失,纺锤体的白色充满了整个屏幕。一幅图像移动到屏幕中央,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快照,她身穿宽松的黑色衣物,背景模糊不清。玛丽-法兰西·泰瑟尔,摩洛哥。

这不是开场镜头中的那张脸,那张被记忆侵袭的面容,但似乎已经预示了那个未来,就仿佛表面下隐藏着另一幅蓄势待发的画面。

身穿硬翻领衬衫的年轻男人的单色肖像取代了玛丽-法兰西的面容,无调性的音轨宛如细丝,叠加了一层又一层的静电噪音和难以分辨的说话声。这张脸很英俊,五官端正,但显得非常冷漠,眼睛里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厌倦。约翰·哈内斯·阿什普尔,牛津。

对——她心想——我见过你许多次。我知道你的故事,但不被允许去触碰它。

但我并不认为我有可能喜欢你,阿什普尔先生,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