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岁月已晚

说不定掌院在藏书楼。

江舟莫名涌出这个念头, 并且想也不想去实践——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藏书楼沐浴在浅金色的阳光中,像是披上一层薄纱。

防护阵法运转, 朦胧的光自地底升起, 无数符文像小鱼光幕中游动。

江舟停下脚步,望着光幕, 心里奇怪。

又不是什么大日子,怎么开了防护阵法。

面前许多学子如她一样驻足, 仰望巨大光幕,发出惊叹声。

“好壮观啊!”

“比皇城的防护法阵还要大!”

“这里可是大盛珍藏千年的古籍, 能不壮观吗?每一届夫子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缮藏书楼,所谓流水的众夫子,铁打的修书楼。”

江舟绕过人群,进入藏书楼。

老先生不在门前,她问了代为收发玉牌的学姐一声, 先生有事,在最高一层。

江舟拿到玉牌,直奔最高层,还没推门, 就听见曲九畹的声音。

她心想, 这次来对地方了。

江舟脚步放轻, 抬手想敲门,在听到曲九畹的声音后,僵在原处。

曲九畹语气激动, 不复平日云淡风轻,“老师,祁梅驿过来,你怎么不跟我说!”

江舟呼吸一紧,祁梅驿来学宫了?

老先生叹气:“怎么和你说?让你和她再吵一架吗?”

曲九畹轻轻哼了声,状若不在意地问:“她来有什么事?”

先生说:“昆吾那边的事,来找云舒的。”

江舟心里咯噔一声,立马掉头回共潮生,没走几步,听到身后曲九畹说——

“是因为广寒君吗?还是那件事……昆吾局势复杂,她实在不该抽身,她不会不懂,难道,”曲九畹瞪大眼睛,“陛下出事了?重病了吗?沈风节要对她下手?”

先生笑道:“看来你还是挺关心她的嘛。”

曲九畹左顾右盼,不自在地说:“……我这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广寒君。对了,她来东海,是想找云舒联手吗?”说着,她眉头微蹙,叹气道:“之前云舒来东海,我便很诧异,若她不满意太学院,只需说一声,学宫执教、各界大能,都愿意去昆吾教她。”

江舟身子紧紧贴在墙上,神情怔怔,听到这里时,不由生起一股自豪之感——

原来我道侣这么厉害。

曲九畹继续说:“当今陛下本就是窃了楚王的帝位,云舒该是这天下的主人,是天地间身份最尊贵的人,可惜她和她父王一样,不喜欢争抢,也不爱权位。”

她掉了个头,轻拍桌案,揣摩祁梅驿的心思:“现在还未听到昆吾传来什么,若真是陛下重病,沈风节把持朝政,封锁消息,难怪祁梅驿会逃回东海。商云舒在这里,无涯也在这里。”

江舟攥紧双手,心急如焚,想马上飞回共潮生,脚步刚迈开,曲九畹又开口说话了。

“只是她为何笃定广寒君会答应呢?老师,你也曾见过楚王,这两父女简直一个性格,明明身在那个位置上,偏生不爱权位,只想逍遥自在。若是想要天下,云舒便不会来东海了,原本我猜她是想激流勇退,从昆吾抽身出来。可陛下偏在此刻出事……身于此世,不争,又当如何呢?”

她的声音徐徐如春风,就算带着一丝忧虑,也温柔若和风细雨。

江舟听着,怔怔想道,是啊,以商仪的身份,身于此世,不争,又当如何呢?

当年楚王放弃天下,讨要一片封地,和王妃在云梦泽双宿双飞。

最终却连女儿也护不住,自己也死得不明不白。

江舟情不自禁想起了前生。

从初见商仪,她便看出那人眼里的厌倦与了无生趣。她知道,商仪是她要用性命效忠的王,可她不知道,如若王不想站在那个位置上,又要怎么样?

江舟想要她开心,如果可以,她想永远保护自己的道侣,为她造一座高大的城墙,抵挡所有风雨。而商仪,只要向儿时那般,坐在城墙里,无忧无虑荡秋千就好了。

可是江舟没有永远,在短暂的时光里,她只能尽力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夺得这江山,把商仪推上至高之位,让没有人再能伤害到她。那个位子,无疑是孤独的,但同时也是安全的。

她和祁梅驿互相看不对眼,但在一个事上观点出奇统一,那就是谁该是这万里如画江山的主人。

先生忽然开口:“小九,一直以来我都想不明白,你与梅驿当年那般要好,为何非要决裂呢?”

曲九畹皱了皱眉,眸光黯淡:“我不愿说这个。”

先生微笑:“罢了,你不去看她一眼?算起来,快十年没见面了吧。”

曲九畹点头:“九年过七月,自从她进昆吾后,就再没见过了。”她坐了下来,“老师,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并非因为什么过节生隙,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先生说:“有什么道不同的,殊途同归而已。”

曲九畹重重摇头,坚持道:“老师,你不明白的。”

先生:“别看老太婆我一辈子没道侣,我没年轻过吗,怎么不明白?”她眯起双眼,笑了起来,“年轻的时候总喜欢坚持自己认为对的道路。老了才想明白,世上之事,众说纷纭,哪有什么真正的对错。只要日后想起,不后悔就行了。”

“做什么决定前,想一想,自己年老时,可会有那么一刻,觉得后悔。”

先生眼里露出一丝遗憾,想到什么,又轻轻笑了下,“算了,年轻的时候,就算听了也不一定能明白。”

曲九畹小心问道:“老师,难道你从前也……”

先生笑着点头,“别看我朽木死灰,五十年前,我也青春正好,和你们差不多。”

曲九畹注意力完全转移,就算外面天崩地裂,此刻她也全不在乎,黑黢湿润的眼眸眨着,好奇地问:“那人是谁?”

先生扬唇微笑:“孤山的一位女冠。”

曲九畹深吸一口气,老师不愧是老师,一搞就搞到一个出家人。

她掰着手指,瞪圆眼睛:“难道是现在的闻辰掌教吗?还是宿阿长老,还是……”

先生一一摇头,只是轻笑:“她叫濮含,是闻辰的小师叔,比我还要高一个辈分,不过那时的年纪却和我差不多。”

曲九畹皱眉:“濮含?学生孤陋寡闻,没听说过。”

先生:“自然不会听说的,那时候我和她因为一件小事吵架,谁也不肯低头,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她面色平静,“她闭关想飞升上界,我留在学宫打算守着人间,一蹉跎就是几十年,后来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她仙去了。”

曲九畹微微张唇,愣住了。

先生面上没有哀戚,已经能够接受这个事实。时光会磨去所有的绝望与悲伤,青春时浓烈的爱恨,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想起来,就如一枚青果般,又苦又涩,再品,却是微微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