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鸢到底是没让他送,自顾自爬上马车去了,卫瓒在学里也不大呆得住,早早告了假,回府去拜见母亲。

却在侯夫人门口,瞧见几个丫头在那冲他使眼色。

一个压低了声音道:“大夫人来了,您且避一避。”

这头说大夫人,也就是卫三卫四两个的母亲,他该喊一声大伯母的。这些年仗着辈分和出身要金贵些,没少来给侯夫人添堵。

以至于丫头们都不大爱见这一家子。

他年少时,虽不爱应付这家子,却想着避一避便罢了,平日里还是如亲戚长辈一般对待。

谁知后来他身入诏狱时,只有母亲因病得以幸免。京城局势大乱,大房一家想逃出京去。甚至打起了侯府银钱的主意,带着好些家丁仆役、来靖安侯府打砸混闹。

母亲先是丧夫,举家入狱,又逢这样的恶事,自此一病不起。

当沈鸢千辛万苦将他从狱中捞出时,他甚至没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

至死遗恨。

丫头见他无故发呆,又小声劝了一声:“二爷不爱应付,便避一避,省得让她占了辈分便宜,还要说嘴。”

卫瓒却将那眼中的神色收起,笑着摆了摆手,刚到门口,便听见里头大夫人在那絮絮道:“我是来寻你评评这个理,那兄弟两个平日把瓒儿兄长似的敬着捧着,好端端却让他打出门儿去,这么些下人都看着,我还有什么脸来上你的门。”

他母亲向来温和,只端着茶笑说:“大嫂这是什么话,孩子玩笑罢了,瓒儿平日里最疼兄弟们了。”

大夫人却道:“按理说,我家那两个皮糙肉厚的,吃些亏也就吃了,只是若是让京里其他人知道了,倒要说咱们小侯爷不恤兄弟,是个冷血无情的了。”

侯夫人闻言便冷了脸色。

自打卫瓒跟父亲去过一次边关,立了功回来固然是好事,只是年少成名,外头时常有人编了故事瞎话来传。

开口闭口,便是碎了脑袋、撕了手臂的,说得很是骇人听闻,竟落了个残忍狠辣的名声。

京中好些孩子都避着卫瓒走。

这次话传出去,还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

卫瓒眼下年纪小,还不在乎,往后进了官场,说亲成家,都是妨害。

偏偏说这话的又是长嫂。

侯夫人便只得皱眉,道:“长嫂不要想多,待瓒儿回来,我再去问问……”

大夫人却冷笑:“有什么可问的,我难不成还会讲瞎话诓你?”

侯夫人紧紧锁着眉头,还未开口,卫瓒便一挑帘,径直走了进去。

大夫人便闭了嘴,犹疑着该不该在他面前提这些事。

他神色疏懒,自随意行了礼,大马金刀搁那儿一坐,仿佛没意识到她们先前说什么似的,开口就说:“母亲,卫三卫四将那沈鸢推水里去了。”

“他们两个不知轻重,将沈鸢的书页撕了,水也不晓得是淋上的、还是掉进池子了,我见着时,活跟落汤鸡一样。”

这下换了大夫人愣了。

卫瓒素来直来直去,没那么些弯弯绕绕,便三言两语把白日里的事儿说了,指尖儿敲着扶手道:“大伯母还道我为什么要将他们打出去,难不成他们在学里做什么,伯母半点不知晓么。”

“叫沈鸢出去的时候,唐南星他们可都是瞧着的,人好好的出去,湿淋淋回来,现在刚回院里呢,平日里风一吹就咳嗽的人,今晚若闹了病,三弟四弟来伺候么?”

大夫人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只讷讷道:“不过一个沈鸢罢了,也是寄住咱们卫家……”

侯夫人却闻言神色一变,眼风也跟着厉了:“这叫什么话!”

她不好对着大夫人,反倒对着卫瓒训斥:“平日里你就跟他拌嘴,如今还让家里人把他推水里去,传出去像什么话?咱们卫家合起伙来欺负人家一个……”

话到嘴边儿顿了顿。

遗孤。

沈家遗孤。

而且还是人尽皆知、当年死守康宁城的沈家夫妇,就留了这么一个儿子,让他们卫家千里迢迢地带了回来。

她心疼沈鸢并不是假的。

沈卫两家本是旧友,沈家夫妇赴任前,侯夫人也曾见过年幼的沈鸢。

那时沈鸢也是身姿矫健的小少年,学骑射,读兵书,聪慧过人,知书达理,庭院中舞剑身姿似秋水惊鸿,较之卫瓒不差分毫。

那时沈鸢的性子也不如现在谨慎,反而清朗爱笑,见了侯府夫妇,便利落挽了个剑花、执晚辈礼,朗朗笑道:“侯爷、侯夫人,父亲已等你们许久了。”

小小的一个人,衬着稚嫩漂亮的面孔,活似一个翩翩小公子,教人疼到人心坎儿里了。

那时靖安侯还考校过他,考过了,便直叹气,这小子很有天赋,人也知书达理。长大了,定是大祁的一代儒将。

“他老子虽有些呆,却生了这样一个好儿子出来。”

转而又叹气,说:“夫人,咱们家那个活祖宗,要有人家半分懂事,我做梦也笑醒了。”

她嘴上嗔怪,心里却也爱沈鸢的懂事早慧,教他喊自己姨母。

谁知后来,沈家夫妇故去以后,再领回来,便成了这病痛缠身的沉默模样。

瘦弱苍白,恭谨万分,低下头说的却是:“沈鸢不祥,刑克父母,不敢带累姨母家中。”

就这样一个小孩,百般劝说才留了下来,本意是想他过得顺遂安心,谁知又在侯府吃了这些苦头。

侯夫人想一次心疼一次,如今一听,便彻底沉了脸下来,道:“瓒儿,你上回同沈鸢拌嘴,你父亲怎么罚你的。”

卫瓒搁那一唱一和,懒洋洋说:“也就二十军棍。”

又轻笑一声,说:“这次没看好他,没准儿又得挨罚。”

大伯母脸色便煞时白了。

卫三卫四皆是她的命根子,且不比卫瓒军营打混出来,自小让靖安侯打出来的,哪里挨得二十军棍。

侯夫人便将茶盏搁在桌上,淡淡喊了一声:“大嫂。”

大伯母这回哑了,半晌道:“我……且回去问问。”

侯夫人摇了摇头,道:“此事万万不能姑息,我会同侯爷讲,若属实,今日便寻族中长辈,来请家法吧。”

“大哥如今还等着补缺儿,如今传出个纵恶养凶、欺侮先烈遗孤的名声,哪还求得到位置?”

大伯母这下腿真的软了,呐呐道:“哪儿的话,哪儿就至于此了。”

慌慌张张出门去,卫瓒垂眸摆弄着手里的摆件,说:“对了,我回来时,见两个兄弟实在不成器,便出手教训了一二。”

“我这个做哥哥的,这点儿事总还是该做的。”

没说的是,卫三卫四如今已躺在床上哼哼了。

大伯母已顾不上这个了,起身时甚至让丫头扶了一把,才苍白着一张脸,踉踉跄跄回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