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昭明堂一众人等正抱着晋桉那几册书,撅着屁股在大石上各自传抄。

有人嘀咕:“这可是真的么,姓沈的不是故意挑了些假题,来诓我们的吧?”

却是晋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臭不要脸,这题本也不是画给你们的。叫花子还嫌饭馊,你不信就别看别抄。”

那人便嘿嘿讪笑:“不馊,不馊。”

晋桉一扭头,却只见唐南星抻着脖子,心神不宁似的,总往学堂里头瞧。

晋桉拿着一把扇一下一下戳他,说:“姓唐的,你瞧什么呢?”

旁人道:“准是担心卫二哥跟沈鸢打起来。”

说罢了,有些不好意思,道:“咳……跟沈折春。”

用了人家的猜的题,还直呼人家姓名,的确有些不好意思。

晋桉翘脚坐在大石上,嘀咕说:“我觉着沈折春挺好的,卫二哥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少操那些没有用的心。”

唐南星道:“你知道他挺好的?他挺好的,能天天找卫二哥的茬儿?”

晋桉又翻了个白眼,说:“那你倒是回去啊,你跟着出来干什么。”

唐南星没动静了。

——他也是出来瞧瞧题目的。

众人又嘻嘻哈哈地笑他。

晋桉又摇着扇,说:“我说真的,沈折春人挺好。”

见众人都不信,便挑着眉问:“你们记得我前年去诗会那次么?”

唐南星说:“哦,就你不死心,非要往文生里头挤的那次。”

晋桉踹了他一脚,说:“对,就是那次。”

晋桉这人,嗜好些文人做派,偏偏肚子里墨水不够,那帮子文生又瞧不起他。

那是他头一回去诗会,难得让人请了去,忍不住跟人附庸风雅说典故。

却偏偏说错了,将樊迟说成了樊哙,好好的孔子门生,竟成了汉高祖手下一猛汉。

他那时也是头铁,非要死鸭子嘴硬,咬着牙红着脸说自己没记错。

对方也是较真,扬着嗓子喊了一声,便引得周围人一同来笑他。

笑得他头顶冒汗,脚趾缩成一团,恨不得立时钻进地底下,这辈子再不来什么诗会。

那时碰巧是沈鸢来了,别人笑着问他,说:“折春,你来得正好,你可曾听过樊迟改名叫樊哙?”

沈鸢瞧了他一眼。

他以为沈鸢要笑他了。

却听见沈鸢淡淡道:“樊迟是何人?读书读乏了,竟一时想不起。”

那好些人便笑:“好哇好哇,连这都敢忘,我非得向先生举报你不可,季考岁考准是做了弊的。”

沈鸢瞧也没瞧他一眼,便将他给救了下来。

他后来想要去道谢,却发现沈鸢已提前走了,终是没能谢成。

如今把这事儿拿出来说,众人都笑道:“都说了让你少跟书生打交道,非要去露怯。”

晋桉道:“那之后我不是就再没去了么。”

唐南星却嘀咕:“不应该啊,那天我求卫二哥领你去了。”

晋桉闻言一愣,说:“什么?”

唐南星便嘀嘀咕咕说:“那天我估计你就又要去丢人了,碰巧卫二哥去那附近办事,我便央他去瞧你一眼,省得你光着腚拉磨转圈丢人——”

说一半,让晋桉蹬了一脚:“你才转圈丢人呢。”

唐南星说:“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这么说,你压根没见到他?”

晋桉想了一会儿,说:“的确没见到。”

“兴许是来了,见没什么事,便走了吧。”

“我那天后来可是拉着一帮书生划拳喝酒,喝吐了七八个,他们如今见了我就怕。”

过了一会儿,晋桉又笑着说:“又或许是听见沈折春替我说话了,省了他的事了。

“那不是更好么,如今知道沈折春不是什么坏人,便更打不起来了。”

谁知唐南星闻言,大惊失色,一拍大腿说:“那便糟了。”

晋桉说:“什么糟了。”

唐南星说:“他俩啊。”

晋桉没好气看他一眼,说:“他俩打不起来,你没热闹看了是吧——”

“唐南星,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货。”

唐南星心道你懂个屁。

沈鸢尚且是个作精,他卫二哥已经让他蛊惑得快要断袖了。

若是个好人,他卫二哥岂不是连胳膊都要没了。

卫瓒坐在窗边,依稀能听见一点晋桉的话。

倒真想起来了,他的确是瞧见过沈鸢的好的。

有那么几次,见过沈鸢对素未谋面的人温柔。

才晓得,沈鸢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尖酸刻薄,也有温和的时候。

晋桉说的那次诗会,他的确去了。

本是想带走晋桉,只是瞧见沈鸢将那事化解了过去,便没有出声。

只是远远在角落瞧着。

沈鸢那天应当是病了的,不大舒服,却是硬撑着做了几首诗,非要博得了好些人的喝彩,才肯独自去角落休息。

那时似乎已累极了,额角都是涔涔冷汗,后背的衣衫也已湿透。

他不知怎的,便走过去瞧他。

沈鸢已是没力气抬头瞧人了,眼睛也睁不开,用温软的语调喊了一声:“兄台。”

他便低下身,试图将一方手帕塞到他手里。

那小病秧子垂着眼皮,乖乖巧巧喊了一声:“多谢。”

却又没攥住,帕子不小心落在地上。

一刹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就像是心尖儿被谁点了一下似的,便弯腰替他去捡,连声音都缓了许多,问:“沈鸢,你不舒服?”

谁知沈鸢竟听出他的声音了。

一发现是他,便立马变了颜色。

沈鸢吃力地睁起眼皮,望着他冷笑一声,说:“原来小侯爷也来了,看来是国子学已不够小侯爷风光了。”

那是一种戒备和嫌恶的姿态。

仿佛是怕他将这诗会的风头抢走。

与对待晋桉的温和相比,冷漠的不像是一个人。

他的手便一顿。

还来不及卸下防备,就让什么蜇了一下,又疼又热,伤口火辣辣的。

半晌,将那帕子随手扔在他面前,嗤笑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到底还是去托了诗会主人,遣人送沈鸢回家。

只是再也没给过沈鸢好脸色。

少年人的自尊心,容不得自己低三下四地讨人欢心,甚至心生羞恼,将沈鸢待他人的和善都归为邀买人心。

每次争嘴都说他钻营,确信沈鸢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就是不愿意承认,沈鸢只讨厌自己。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来不及去细想。

可隔了太久的时间之后。

当初到底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沈鸢的,竟晦涩不清了起来。

他甚至不知道,是否有过那么一瞬间。

他也如现在这般,仅仅因为跟沈鸢共处一室,隔着一张桌而窃喜。

假做随性。

却总余光一直静静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