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卫瓒匆匆复命时,只见嘉佑帝面色微沉坐在殿中,身侧只得金雀卫,见他绑缚安王进门来,越发神色复杂,许久才道:“外头如何了?”

卫瓒拱手道:“叛军已被缉拿。”

嘉佑帝脸上却并不见喜色。

卫瓒顿了顿,却是又低头说:“臣此番出京,专为寻得几个证人,如今还有一事要禀。”

他说出这话时,众人皆不解其意,唯独叶书喧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说不出是何种意味,只是复杂与败色交织,半晌,静静地低下头去,不知在想着什么。

嘉佑帝道:“何事?”

卫瓒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臣状告眼前此人叶书喧,冒名顶替皇室之罪。”

堂内皆惊。

连嘉佑帝也目露惊愕之色。

卫瓒去求援兵时,便已令人顺路传信,请林大夫到山脚下等候,这会儿正好一并请上山来,连带着梁侍卫、沈鸢等人,也一一叫了进来,将整个搜查的过程、这段时间以来安王的所作所为复原。

莫说嘉佑帝,便是向来无喜无怒的金雀卫,也不由得为这一片一片拼凑出来的真相,感到了震愕。

嘉佑帝却是重复念了一次这个名字:“叶书喧。”

这名字已在京中消失了很久,少年成名,如流星般陨落,来不及留下影子,便匆匆被人遗忘。

以至于安王归国时,根本无人记得此人的存在。

这下嘉佑帝已想起来了。

在叶家倾覆之前,叶书喧是名动京师的少年才子,诗画皆佳,文采斐然。

叶家最为昌盛时,入了宫为太子伴读,清高性冷,人处处捧着敬着。当时的待遇比皇子也差不许多,与精通文墨的太子盛愔形影不离,相得益彰。

只记得一次先帝于亭中赏雪,考校学问,宫中皇子与伴读,皆作了一首咏梅诗,糊名请众臣来评,最终得了头名的却是太子盛愔,而叶书喧屈居次位。

那时的嘉佑帝尚且是二皇子,最不擅长文墨,生母与当时的叶皇后不睦,他与太子盛愔算不得相熟,只是却也对自己这位兄长心存几分敬慕。

那日忍不住抱着自己的诗,回去向兄长请教。

只是却见那亭中只余下两人,叶书喧将自己的诗撕了个干干净净,雪似的纸片落了一地。

盛愔垂首拾起那些字句,却是叹道:“分明是佳作,可惜了。”

叶书喧却说:“有什么可惜,不如殿下那一首意境更高。”

盛愔眉眼温柔说:“可这一首我却很喜欢,比我自己做得都喜欢。”

“书喧,你未免眼睛生得太高,只会往头上看,却不往底下瞧,也不往自己身上瞧。”

叶书喧道:“下头有什么好瞧的,叶家什么时候教人往下瞧过。”

盛愔轻轻叹了一声。

彼时正值冬日,冰雪渐融,阳光正好,风卷起那些雪样的碎片,与两人锦绣斑斓的衣袖。

叶书喧说了一句什么,却是叫盛愔笑了起来,半晌摇头叹息说:“你啊。”

回首瞧见他时,盛愔喊了一声:“二弟。”

叶书喧恭谨冰冷喊他:“二殿下。”

再后来……

再后来的事情,连嘉佑帝也记不大清楚了。

那些只知风月、只谈书本的日子过得太快,两国交战,烽火连天,失地让利,年轻的兄长离国为质,先帝病亡,连带着那一个叶书喧,早早就被人遗忘在动荡之间。

就连嘉佑帝自己,也仿佛忽有一日,忽得捡了个皇位到手,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竭力去整理破败的河山,怕辜负父亲,又更怕辜负兄长的牺牲,又到渐渐适应自己的身份,熟稔自然拥有了威严,又不知过了多久。

多年后再见兄长,已是生疏了太多。

嘉佑帝那时不觉得怪异,只猜测是因为地位的变化逆转,也是因为多年来的沧海桑田。

可哪知,竟是因为兄长早早就已亡故了。

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如今时隔多年,再听兄长当年的遭遇,嘉佑帝竟是怔愣许久。

先是细细看了许久叶书喧的面孔,却是胸腔嘴唇一齐颤抖,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扫落,指着鼻子道:“尔敢!尔敢!”

半晌去夺身侧人的刀,要亲手去砍,却一口气上不来,哽在原处,待左右人上前去搀扶时,只听得一串的“杀”字。

众人皆不敢真去动手,只怕嘉佑帝又变了心思,事后又觉着恨。

却是梁侍卫半晌低声道:“圣上,不妨押下去,容后再议。”

嘉佑帝半晌才顺过气来,眼神几乎要瞪出血来,点了点头,这位一直温吞少怒的帝王,此刻却是阴冷说:“看好他,莫叫他死了。”

叶书喧却始终未曾变过神色,只是几分阴郁,几分冷意地坐在那,不知在想着什么。

金雀卫匆忙将人押出宫殿时,沈鸢正在殿外垂眸立着,并没有去看他。

可叶书喧的脚步却忽变得慢了。

身后金雀卫推搡了他一把:“快走。”

叶书喧却是一动不动,定定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轻声说:“真像。”

沈鸢这次并没有动摇,只是淡淡说:“我不像你。”

叶书喧无声地笑了笑,那细长眉眼,不知怎的,竟生出了一种陌生感。

面容是一个人的,笑容是一个人的,却哪个都不是他的。

叶书喧说:“像太子殿下。”

他第一眼见到沈鸢,是真的认为像自己。

直到那一日元宵登楼。

他却见着了盛愔的影子。

叶书喧离京前的最后一次出游,也是上元节,盛愔带着他去城楼上看烟花。

那时正值战乱,国仇家恨,游人越发稀少。连京城的烟花灯火,都不如旧日热闹,只绽了几朵,便匆匆谢了。

冷清得叫人难受。

盛愔坐在城楼边上,锦袍在寒风中招展,狐绒的领子簇拥起俊秀柔和的眉眼,问他:“书喧,你觉得我该去吗?”

叶书喧那时已是奴仆,不复旧日傲骨,只低垂着眉眼,说:“为何不去呢。”

去了,盛愔便不再是尊贵的太子。

也如他一般,会零落成泥。

那是他第一次将盛愔引向黑暗。

亲手推向那烟火之后的零落。

盛愔却笑了笑,说:“是啊,为何不去呢。”

“天下唯有一人不配怯懦,那便是我。”

那时叶书喧对自己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以为只要盛愔被拉低一点,他心中的毒与冷,就会消去一些,他会变得好一些。

但并不是这样。

盛愔越低,他越是觉得,还能更低,直至与他相同。

有了一次,就发疯似的想第二次,第三次。

他想见盛愔被毁去,想见盛愔与他一同万劫不复,他知道辛三皇子的疯癫,却还是没有叫盛愔避开,甚至有意无意地,推了盛愔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