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侍卫前来禀报:“将军, 容落云去了朝暮楼。”

霍临风道:“暗中守着, 直到他无恙地回不凡宫。”吩咐完摆摆手,侍卫离开, 这一方庭院没了旁人。

戏蛟阵还未收, 阵图一股子墨味儿, 太阳也仍是那般明媚。就这半个时辰的工夫,一切未变, 唯独容落云走了。

听他把话说清, 退两步一扭身,走了。

霍临风坐着门槛, 喊道:“杜铮, 端壶茶来。”

他嗓子疼, 估摸是话说多了,那点深藏的情景,积压的旧事,方才一五一十全都招了。当时晴还是阴, 密旨来得有多急, 擒人的亲卫共几名, 连唐祯穿着何种颜色的衫子,唐夫人簪着何种样式的玉钗,皆交代清楚。

无半句语焉不详,仔细得叫人不得不信。

茶水端来,他接住对着壶嘴饮下,饮得一滴不剩。杜铮蹲在一旁, 说:“少爷,东西可以乱吃,玩笑不能乱开。”

霍临风倏地扭脸:“我像在开玩笑么?”往自己亲爹头上揽罪,伤自己至爱之人的心肝,谁会开如此玩笑?

杜铮面露忧色:“可容落云明明不知,少爷何苦要告诉他?”

霍临风勃然发怒,狠狠摔碎茶壶:“我爹杀了人家的双亲,长剑抹颈,两条人命!”

他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裳:“安然十七载已是侥幸,如今为我一己私欲,明知真相却继续隐瞒?我若那般,与畜生有何异?!”

杜铮骇得发抖:“可是……可是他寻仇怎么办……”

霍临风松开手:“好办得很!”

“他不喜欢杀父仇人的儿子,我认,他从此与我一刀两断,我也认,他提剑来寻仇,我便站直了父债子还,偿命!”

杜铮跌坐在地,哭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霍临风摇摇晃晃,扶着门框站起身来。院中一地阳光,此时望来却觉冷清,好似容落云离开前的眼神。

那人未吐一字,只逃避般退开两步,最终安安静静地走了。

他嗓音沙哑:“哭罢,权当替我伤心一场。”

杜铮问:“少爷,还能挽回吗?”

挽回?如从前那般说尽哄人的酸话,再三保证?彻夜不眠地跑不凡宫外,死缠烂打,求得原谅?

霍临风无奈一笑:“我没那个脸了。”

他拾回棋子,收走纸墨,院子干净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这时太阳西斜,终于到了黄昏。

长河边,朝暮楼外面络绎不绝,入夜前正是揽客的时候。裙钗挂着笑,一晃瞧见个熟悉身影,立刻亲昵地相迎问好。

容落云却面无表情,径自登楼,又自顾自寻一处空位。他呆愣愣坐着,周遭喧闹不入他耳,台上歌舞也不入他眼。

清倌经过朝他施礼,佼人经过朝他抛媚眼儿,丫鬟添茶,小厮布菜,谁也破不开他此刻的魔怔。直待容端雨提裙而来,素手抚上他的后脑,才叫他微微一动。

容落云轻声道:“姐姐,我想饮酒。”

容端雨亲自捧来一壶,斟满一盅。容落云仰颈饮尽,热辣的白酒一路烧灼,从喉间滚入了脾胃。他夺下酒壶自斟自饮,第二盅,第三盅……将一壶酒喝得精光。

“再来一壶。”他道。

容端雨瞧出端倪:“你今日是怎么了?”

容落云耍脾气般:“再来一壶!”等酒端来,他对着壶口痛饮,一口气全部饮尽。“姐姐。”他低声问,“你想爹娘吗?”

容端雨一怔,误会容落云是因为思念双亲。她被勾起伤心事,当着众人却无法言说,只得拍一拍对方的肩膀。

容落云苦笑一声,笑意褪去后说道:“朝暮楼只有酒壶不成?给我端酒坛上来。”

待酒坛一到,他拎着坛口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二楼栏杆上。仰身倚柱,一副半醉的姿态,擎着酒坛往嘴里灌。

他喝光一坛,微醉变成大醉,双眼睁合泛起一片金星。

那片闪烁星光里,一道身影若隐若现,是霍临风。

霍临风出现做甚?又要对他胡诌什么?胡诌出一场血海深仇还不够吗?

容落云半阖眼睛,里头蒙着一层晶亮的泪水,凝成一滴,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睑处。“爹,娘。”他好似梦呓一般,却又带着万分的小心,“他在骗我,对不对?”

十七年来,他从未怀疑过双亲之死,如今告诉他凶手另有其人?

定北侯……霍钊……杀他爹娘的人怎会是霍临风的父亲?!

容落云凭栏起身,踉踉跄跄地沿着围廊行走,抢只酒壶,夺只酒坛,一路边走边饮。行至楼梯,拾阶而上,于无人拐角处停下。

他仰脸朝上看:“你这回小心些,莫撞到我。”

咕咚坐在阶上,他喃喃道:“再故意丢下帕子,我捡到定不归还。”

容落云自言自语,说两句便饮几口酒,饮尽后抱着坛子发呆。他已经酩酊大醉,最后闭目俯首,把脸埋在坛口中睡着了。

约莫寅时,他被人抬回四楼上房,醉得好似一滩烂泥。

一觉睡到午后,容落云醒来时头昏脑涨,神思仍未清明。吱呀一声,容端雨捧着解酒汤进来,停在床边垂眸看他。

他躺着不动,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姐姐”。

容端雨坐下:“醉得不成样子,吓坏我了。”搅动碗中汤水,轻声细语地责备,“从未见你这般过,有何事不痛快,偏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容落云醉意难消:“姐,你想爹娘吗?”

又是这一问,容端雨摇摇头:“不想。总想的话,日子没办法过的。”她看向对方,猜测道,“你在为报仇之事烦恼吗?”

容落云反应极大,一猛子坐起身,将那碗解酒汤碰翻。“没错,我在烦恼报仇。”他扣住容端雨的肩膀,语气疯癫,“姐姐,你知道吗?原来杀死爹娘的凶手另有其人。”

容端雨挣扎起身:“你醉了,我再去煮一碗。”

对方朝外走,容落云偏头望着,说道:“是霍钊杀的。”只这一句,容端雨顿住回头,愕然地朝他看来。

他忽然一笑:“霍临风亲口承认,是霍钊杀的!”

容落云断断续续地讲述,因为酒醉而口齿不清、颠三倒四。所有话都是霍临风昨日讲的,他原本以为喝醉就能忘记,没想到记得那么清楚。

“姐姐,我不孝。”他霎时染上哭腔,“我对不起爹娘。”

容端雨急道:“与你何干?”

容落云说:“许久了……我喜欢霍临风。”

愕然还未褪去,容端雨脸上的血色倒是褪个干净,嘴唇张合,她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喜欢”是何意?又是哪一种“喜欢”?!

容落云垂下头,神情恍如痴儿,口中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受了天大的刺激,当时平静无澜,几坛酒一浇,几句话一说,眼下便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