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清致雅阁之中, 谢荇缓缓睁开双眼。她睡觉向来安分,睡时是如何,醒来便是如何。彼时她双手交叠在小腹上, 人躺得板正。

她雾眼朦朦, 脑海中一片空白。

熹微晨光穿纱窗而过, 薄薄的一层打在房内。

她拥着青色云锦被慢慢起身,行动有些滞涩。不远处圆桌上搁着半杯冷茶。她喝茶了。她不是在……?

谢荇凝眸思索半晌, 终于记起是怎么一回事。表妹回来了, 无意间的几句话将她点醒, 冯郎之心该与她之心一般,她若有恙,冯郎会难受的, 因而她才好好用饭。

她该对冯郎满心喜爱,然而此时想起他,她不知为什么提不起喜爱他的那股劲儿了。她尚记得自己心结解开, 想起许久未见冯郎,决定给他个惊喜。然而她与表妹提及此事, 表妹担心她,要与她同去。

是了,她今日是要与表妹一同去见冯郎的。

谢荇头脑清晰了些, 虽略略觉得哪里不太对, 譬如她是如何想到要给冯郎惊喜的这段记忆已经模糊, 只记得是有此事,但细想却又想不起来了。

映红听见内室动静, 进来伺候:“女郎醒了, 今日起得晚了些。我伺候您起来, 一会儿便去给冯郎君送钱。”

谢荇喉间干涩, 声音略哑:“为我倒一杯水。”

映红向着床前来的脚步一顿,择了茶碗为她倒了杯茶送来。

谢荇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茶,侧目看向映红问:“表妹昨夜是什么时候走的?”她有关昨夜的部分记忆模糊不清,只隐隐记得大概。

“您与周女郎在内室说了会儿话就睡下,周女郎待您熟睡后才离开。”映红实话实说。

谢荇记起与周寅的约定,点点头:“梳洗吧,我今日与表妹有约。”

映红便问:“女郎可要我随行伺候?”

谢荇摇头:“不必,冯郎那里还要你去送信。”

映红悄悄松了口气,面上笑容深了几分,顺水推舟道:“是。”

谢荇神色一顿,过去她未曾发觉的,今日却都清晰在目,比如说映红不寻常的神情。

谢荇梳洗罢稍用了早膳便出门去,映红紧随其后揣了信件与银钱出了府。

雪霁初晴,琼玉初化,一片冰晶。谢荇戴了幂篱向外去,府外空无一人,未有周寅身影。

“大女郎,请随我来。”谢荇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是在周寅身旁伺候的小丫鬟妙华。

妙华引着她上了不远处并不显眼的轻幔马车,车上已然坐着个雪肤乌发的少女。

“大表姐。”周寅见着谢荇轻声叫道,乖巧极了。

谢荇见着她便感到亲切,问道:“可用了早食?”

周寅轻轻点头,认真汇报:“方才我瞧见映红已经出府,是往冯郎君那里去了?”

“正是。”谢荇一面说着一面在周寅身旁坐下,神情沉郁。

“那咱们还是快些跟上得好,是不是,大表姐?”周寅软绵绵地开口,惹人爱怜。

“是呢。”谢荇应道,并没有多少将要见到意中人的喜悦。

妙华吩咐车夫,马车扬长而行,追人去也。

周寅心思细腻,轻轻握上谢荇的手:“表姐怎生不开心?是因带着我一起么?”她瞬间情绪低落,已经自责起来。

谢荇知她多心了:“并非如此,只是我今日一起来也不知是怎的,心里总很不安。”

周寅安慰她:“表姐多心了,你终于能见着冯郎君,今日该开心呢。”她唇角噙着微笑,似乎很为今日而高兴。

谢荇牵起唇角笑笑,终于愉悦了些。

马车远远缀在映红身后,跟着她行行停停。时日尚早,街上行人并不多,跟人并不困难。

映红毫无警惕心,穿街绕巷一路行走,约莫半个时辰将到西街。西街住的皆是京中最不富裕之人,其中喧嚣嘈杂,十分热闹。

谢荇从未去过冯郎君家,二人平日会面都是另择去处,冯郎君从不让她来西街,她也听从。她难得身处闹境,虽还在车里,却露出不适应的惊慌神色,甚至不敢打起车帘向外看一看。

车外并不全是京话,来自天南海北的各种声音吵吵嚷嚷,聒噪极了。有语气激昂者,有低声咒骂者,有絮絮叨叨者,声声交织成一片恼人的巨网,裹得人头脑发痛。

这一刻,谢荇骤然意识到她与冯郎君之间的差距。她若嫁与冯郎君,日后也要生活在这种地方,过与外面那些人无异的生活。

过去她并不知晓冯郎君的日常生活环境,尚能有些对未来的幻想。直到她面对现实,才知道那些美好幻想未免太不切实际。

谢荇无意间抬起眼来,只见身旁表妹小脸惨白,显然也是没到过这种地方的。她心中惊慌之余是一派愧疚,歉然道:“表妹,对不住。”

周寅摇头:“没事的,表姐。”她甚至觉察谢荇的恐惧,反过来安慰似的握住她手。

她有些迟疑地开口,像是在顾及谢荇的自尊:“表姐,冯郎君是住在此处吗?”她不得不稍微放大声音,因外面太吵闹。

这样小心翼翼的问话让谢荇更加不自在,她不是嫌弃冯郎家贫,她早知道冯郎家境不好,只是差别过大,让她一时间真的很难接受。

若是昨日未见过周寅的她看冯郎君住在此处说不定会心中难受,要出钱为他换更好的房子。但她今日只有从头到脚的难受。

谢荇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他从不让我去他那里。”过去她以为冯郎君是守礼才不让她来,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马车东绕西拐,惊起街上一阵咒骂。谢荇越听面色越白,将下唇咬得毫无血色。

马车终于停下,车夫低声向车内道:“女郎,到了。”

周寅依赖地看向谢荇,等她拿主意。

谢荇对上她满是依赖的眼意识到必须由自己做出决定,反倒冷静下来:“来都来了,还是去吧。”她是要下去瞧瞧,但好像不是为了给冯郎惊喜。

她到底不放心周寅,向她提议:“表妹不若在车上等我?”

周寅拒绝:“我担心表姐。”是要与她一起去的意思。

下了车,谢荇看到外面情形不由一愣。

车外纷乱秽恶,积雪都是灰黑色的。对面的一排排小院多少有些不全,不是凹陷的房顶便是倒塌的墙壁。

她的绣鞋方踩在地上边沿便染了一圈脏污,甚至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处。

谢荇不敢相信京中还有这等地方。她有些恍惚,莫不是自己已经出了京城,还是周寅一同从车上下来才惊得她回神。

车夫指着前头最体面的一间院子道:“就是那处。”

唯一值得人稍微感到安慰的是今日西街不知怎的安静无比,下车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车夫又道:“慕虎馆这些时日一直在为京中百姓看诊,分文不取,今日正好轮到西街。若是平日来这里人可多,车马根本挤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