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八年前,城外,他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光,他一生中最明亮的时光。

他藏在心底,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过的秘密。

猝不及防的,从意想不到的人口中说出。

她怎么会知道?

沉浮上前一步,正要追问,姜知意转开了脸:“你回来得好早。”

厌倦如同潮水,冲散梦中最后一丝眷恋。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问的?她念念不忘了八年的事,于他,不过是不值一提。

他爱的是长姐,求娶的是长姐,他第一次拥抱亲吻她的时候,叫的名字也是长姐。

“八年前,城外,”沉浮掀开帐子,漆黑双瞳紧紧盯着她,“如何?”

姜知意发现了他眼中的急切,冷淡如他,也会发急?为着什么事情发急?

一念至此,又觉可笑,如今他急什么为什么,与她又有什么关系?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家曾有个田庄在那里。”

如今已经没了,那次的事情让父亲大发雷霆,处置了庄上所有的人,再后来大雨引发山洪,庄子被彻底冲毁,所有的痕迹都不在了。

半晌,沉浮低低唔了一声。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在眼前,然而不等他抓住,又从指缝间溜走了。

那庄子他知道,他曾回去看过几次,洪水过后只剩几片断墙,八年前的一切都已消失无踪,连同他曾经炽烈的爱意。

松手放下帐子,听见她低柔的语声:“我不大舒服,这几天须得卧床静养,麻烦你跟母亲说一声。”

原本就有的狐疑再次抬头,她从前也曾生病,可从不像这次这么张扬,况且小小风疹,何至于卧床静养?沉浮瞧着她腮边越发浅淡的疹子:“这病,需要卧床?”

“不是风疹,是肚子疼,”姜知意伸手搭上小腹,“月事来了。”

素手映着红绫被,色彩明艳得近乎刺目,沉浮转开脸,目光四下一望,想起她似乎是有痛经的宿疾,虽然她之前从不曾提过,但他见过她默默吃药,疼得嘴唇发白。

姜知意知道他在看什么,多疑如他,必要找到来月事的证据才能放心,只是他回来得太早,这证据,还没准备好。

姜知意低着声音:“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疼得厉害,夜里肯定要翻腾着睡不着,你明天还要早起,不如去厢房睡吧,免得吵到你。”

沉浮皱眉,去厢房么,今晚必是一夜无眠。只是这等事情也不必与她说,沉浮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前脚刚走,后脚小善忙忙地提着陶罐进来:“姑娘,鸡血弄好了。”

满满一罐鸡血,打开盖子时扑面一股腥热气,姜知意猝不及防,顿时干呕起来。

胃里翻涌着,胸腔里的空气一下都被抽空了,姜知意越吐越厉害,酸水吐完变成苦水,轻罗忙来帮她拍背,小善飞跑着拿走了罐子,可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还在,刺激得眼泪流出来,胸口死死堵着,喘不过气。

想起黄静盈说过,怀孕头两个月,多半是要吐的。

林正声也道,若是孕吐,不要慌,也许还是好兆头。

是好兆头呢,她可怜的孩子,正在昭告自己的存在。

吱呀一声,小善开门跑了出去,血腥味骤然变淡,姜知意在剧烈的呕吐中挣扎着叮嘱:“小心些,别让人瞧见了。”

“不相干的人都打发走了,姑娘放心,”轻罗端来了水,“快漱漱。”

姜知意漱了几口,勉强压下一点酸苦的滋味。

鸡血是用来染月事带的,如此才能假装来了月事,骗过沉浮。

只是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沉浮会提前回来,更没算到鸡血的腥气会引发孕吐,难受到这个地步。

小善回来时红着眼睛:“都是婢子不好,应该一开始就拿去外面弄的。”

“不怪你,”姜知意摇头,“是我没有经验。”

可她怎么会有经验呢?别人怀孕都是夫婿怜爱,婆婆关切,又要挑选有经验的妈妈日夜照顾,谁会像她这样躲躲藏藏,再苦再难也只能自己扛着呢?

“别人家这时候都是一家子围着,千娇百宠的,”小善哽咽着,“偏生姑爷这么狠心……”

“别胡说!”轻罗连忙打断她,眼圈却也红了,“姑娘要不要喝点木樨露清清口?婢子去拿。”

“不用,”姜知意按着额角浮起的青筋,“躺会儿就好了。”

给父亲的信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她会熬过这十天,沉浮休想夺走她的孩子!

胃里的酸苦一点点平复,姜知意吃了二和药,要睡着时突然想到,沉浮平日都是入夜才肯回家,今天怎么回来得怎么早?

书房里。

沉浮看着卷宗,蓦地想起谢洹的话:“明天你得进宫伴驾,今天就早些回去陪伴夫人吧!”

他赶着他走,道是姜知意还病着,他这做丈夫的应该多多体贴。沉浮知道他是为着姜云沧临走时的叮嘱,这年轻的君王心肠尚且柔软,对少时的伙伴,对人间疾苦,总还存着几分体恤。

这也是他愿意辅佐谢洹的原因之一,生民艰难,有一个宽仁的君王,好歹能松一口气。

只是他,并不需要这份体恤。他从来都不是体贴的丈夫,也不打算做个体贴的丈夫,姜知意于他,只是不得不背负的责任。

毕竟,他曾答应过她,好好照顾她的妹妹。

沉浮想起姜嘉宜,心上一阵刺疼,抬手笼住了眼。

明明是刻骨铭心的人,偏偏音容笑貌近来越发模糊,沉浮努力回想着,眼前闪过的,却总是姜知意的模样。

她侧卧衾枕间,露出来的手臂白得像玉,她鼻尖微红,脸颊也是,她眸子里泛着水光,哑着嗓子问他,八年前在城外……

沉浮闭了闭眼,将这太过旖旎的画面抛开,惯于体察人心的神经却又准确地找到了破绽: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八年前,她后来的回答,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她想掩饰什么?她知道八年前的事?还是她另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想要瞒着他?

沉浮默默回想这几天的异样,疑窦丛生,脑中却有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反驳:她并不是会撒谎的人。成婚两年,她温顺妥帖,总是默默替他打点好一切,任他冷淡也好,无视也好,她从不曾抱怨过半个字,这样的她,似乎没什么理由向他撒谎。

是他弄错了吗?可她一连三天躲在房里,先是风疹再是腹痛,她说来了月事,可房中分明没有任何来月事的痕迹,怎么看都古怪。

沉浮放下卷宗,起身往偏院走去。

蓦地想起很久以前,大约是新婚没几天的时候,她也曾这么没头没脑地问过他:“你记不记得我们从前见过面?”

他们当然见过面,他头一次去清平侯府,向姜嘉宜求亲时,余光瞥见窗外光影晃动,闪过一张明媚娇嫩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