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正月初二一大早, 沉浮来到清平侯府门前。

雍朝的习俗,出嫁的女儿要在这天与夫婿一道回娘家,带上节礼孝敬父母, 并在家里吃一顿饭。成亲那两年里沉浮每年也都陪着姜知意回来, 但都是靠近午前才到,从不曾这么早。

更不曾带过这么多节礼, 仆从跟在后面抬了满满六抬, 每个箱子都裹着红绸装饰着彩球,是新年里应景的喜气。

所有东西都是他亲自置办,从前这些事他并不曾做过,所有应酬礼节都是姜知意打点,就连回娘家也不例外。她自己置办节礼, 安排回去的一切, 他只是陪她应个景, 她欢欢喜喜与家人说话时, 他通常一言不发等在边上,每次饭一吃完, 立刻就走。

他能看出来她的失落, 但他从不曾安慰过。

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穿过垂花门再走几步就是正房, 沉浮前脚进门,立刻往屋里望去。

为着散炭火气的缘故,窗户推开了一条缝,沉浮从缝隙里看见姜知意坐在桌前与林凝说话,步子不由得快起来, 三两步走上台阶, 不等丫鬟动手便自己打起帘子:“意意。”

姜知意转过脸来。今天日子特殊, 他们已经和离,按理他不该来,但方才下人们通传时林凝没有拦,如今人都到了,也只好点头示意。

沉浮能看出来她神色比平常冷淡,但这已经足够了,他不能奢求更多。当先进门,招呼着仆从把节礼抬进来,又指着其中两箱说道:“我带了些孩子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姜知意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沉浮连忙打开一箱,全是婴儿的衣服、鞋袜、围脖、帽子之类,因为不知道生男生女,便两种都备了许多套,材料选了极细软轻密的棉、绢、丝,外面穿的衣服颜色鲜艳,花样精致,贴身穿的颜色素淡些,没有绣花,沉浮解释道:“我问过乳娘,小孩子皮肤娇嫩,贴身穿的衣服最好不要颜色太多的,不要绣花钉珠,免得伤了皮肤。”

这些避忌姜知意也知道,就连衣服也早就备了许多套,都是不缺的,然而他如此殷勤,再想到以他的性子竟能一件件安排这些琐碎细致的事,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沉浮打开第二箱,满满的全是各样玩具,婴儿时期玩的布偶、拨浪鼓、摇铃、小皮球,再大些玩的锡制桌椅、七巧板、九连环、毽子,一样样装得整齐,倒像个小小的杂货铺。

姜知意随手拿起一个摇铃,打磨光滑的木头手环上嵌着三个圆溜溜的银铃铛,稍稍一晃,清脆的铃声便响了起来。

沉浮忙又从箱子里拿起一个给她看:“还有个能挂起来的。”

精巧的架子上缀着几串铃铛,架子两端都有榫卯,可以固定在床边:“安在床上或者摇篮上,孩子手能摸,脚也能蹬,方便玩耍。”

姜知意伸手拨了下,小小的铜铃铛叮叮咚咚响了起来,悠悠荡荡,绕得她心思也有点恍惚,只是出着神。

“还有这个,”听见沉浮的声音,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了递过来,“在佛前供过的,图个吉利吧。”

装的是长命锁、项圈和平安符。长命锁和项圈给孩子,平安符她和孩子一人一枚。他并不信神佛,可若是神佛能保佑她和孩子,他愿意改了信仰,长跪佛前求她平安喜乐。

姜知意低眼看着,出着神。锁片和项圈都是银的,并不贵重,这是雍朝的习俗,新生婴儿不可用太贵重的饰物,怕折了福寿,银器轻便又能防毒,所以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普通人家,差不多都是用银器,只是没想到这些风俗的讲究,他居然也懂。

从前从不曾见过他留心这些。

再看那两枚平安符,其中一枚写着她的名字,她认得来历,京中香火最旺的慈恩寺所制,生辰时黄静盈给她求过,要一路磕头跪拜到山顶,斋戒三日才能得一枚,沉浮公务繁忙,这阵子又天天往这里来,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备下的。亦且。

他并不信神佛。她是知道的,那两年里她总陪着赵氏去庙里烧香,他从不曾去过,家中供奉的神像佛龛他也从不曾上过香,然而他竟然去磕头礼拜,求了这平安符。

“意意,”沉浮见她不说话也不接,心里顿时忐忑起来,“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拿着吧。”

姜知意抬眼看他,他全身都紧绷着,一望而知的紧张,他从前总是淡漠笃定的疏离,他真的,变了很多。

姜知意接过了匣子。

能明显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很快又说了起来:“再过几天就让稳婆进府里候着,好不好?”

他弯腰站在身侧,卑谦的姿态:“到这个月份随时都可能有情况,让稳婆跟着,就算有什么突发状况也不至于太慌张。”

年前他把定下的稳婆带过来给她看过,都是宫里的老人,伺候过妃嫔生产的,经验老道,头脸干净,若是能早些进府服侍,的确更能放心些。姜知意点点头:“好。”

“以后我每天上午下午都过来,好不好?”沉浮语气放得很软,怕她拒绝,忙又添了一句,“我不会吵到你,也不在你家吃饭,就是看看你,看完就走。”

姜知意看他一眼。这些天她不是没看到他的改变,然而他变得越多,她越觉得那两年里的一切都十分可笑,他肯如此待她,都只因为她是当年的意意,他爱的,从来都是当年的人。

那她算什么呢?

孩子看看就要出生,到时候他会有更多的理由在她身边盘桓,既已和离,再这样纠缠下去就可笑了,姜知意摇头:“不用,有母亲陪着我就行。”

“沉浮说的有道理,”林凝眼看不对,连忙出声劝阻,“我只有两只眼睛一双手,家里事情多,我时常脱不开身,就让他来吧,你身边总得有个能拿主意的人照应着。”

“我也能拿主意。”姜知意说着话,突然觉得肚子一紧。

有些发硬发胀,像是绷着撑着,带几分疼,跟从前的胎动全不一样。姜知意以为只是偶然,哪知紧接着又是一下。

“怎么了?”沉浮一下子凑得很近,急急问道。

他注意到了,她脸色变了,似是疼,还带着几分慌,沉浮不觉也紧张起来,双手扶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姜知意抬头:“肚子有点疼。”

说话时肚子又是明显的收缩,忍不住嗯了一声。

她很疼,不然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在他面前叫出声。平素里的冷静沉着此时全都抛到脑后,沉浮慌张着叫胡成:“去请大夫!快快!外苑最近,先去叫齐浣,再去叫林正声和朱正!”

胡成飞快地跑了,林凝急急走来:“是不是孩子踢到了?”

“不是,不一样。”姜知意觉得肚子猛然一抽,倒吸一口凉气。绝不是胎动,胎动是很轻微的疼,会随着孩子的动作改变位置,不是这种一整片,整个发着紧的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