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色浓稠,月华如水。

斐望淮站在窗边,他谨慎环视一圈,走廊一片寂静,看不见其他人。吱呀一声,木质雕花窗被关上,屋内的灯应声熄灭,留下无边暗色。

房间早就布置过阵法,外人只当斐望淮歇息,却不知还有烛火未灭。漆黑中,灯盏重新亮起,竟是幽蓝之火,不似寻常火焰。

冷火微微晃动,将他的面孔映得或明或暗,像极照亮黄泉路的阴森鬼火。

蓝色火焰猛地一跳,苍老男声从中传出:“殿下,您晚了好些时辰,可真是吓坏我了,我还以为莲华宗……”

“情况如何?”斐望淮干脆利落地截断此话,他一直用此方法跟同族联络,白天跟着新弟子们修炼,晚上远程筹谋复族大业。

“一切照您计划进行,他们里外都搜遍了,还不知您离开这里,藏在琼莲十二岛。如果一时找不到那妖女,您也可以先留在莲华宗。”

“我找到她了。”

“真的吗?难怪您晚归,没有受伤吧!?”

“身体无恙,精神受伤。”

“这妖女现在就能击伤神魂?怪不得将来跟您一决胜负!”

“……”

岂止。

她如今才三叶初期,就凭借出神入化的剑术,差点将他活活气死。

斐望淮淡声道:“白骨老,预言梦是不会有错的,对么?”

白骨老一怔:“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一种可能,梦和现实是相反的,比如梦里修为不俗,实际上是一个……”斐望淮睫毛微颤,“……废物。”

他跟楚在霜接触一天,对她已经有一定了解。天真懵懂慢半拍,随和邋遢没架子,连红尘泽的凡人都能调侃她取乐,对修行一窍不通,专干没用的事情。

她就跟雪白桂花包一样,看上去软糯无害,一捏就黏黏糊糊,粘的你满手都是,内里饱含桂花馅儿和糖浆。

他不喜欢一切甜蜜无用的东西,更不能接受她是他未来对手。

没准是梦境有误。

“传魂入梦是魅中王族的天赋,我活了那么长时间,只见您母后用过,从来没有出错。”白骨老犹豫,“按理说,梦境截取心绪强烈的时刻,都是您以后亲身经历的事,类似于未来的您给现在的您传信,不太会有错吧?”

斐望淮凝眉:“可她太弱了,相貌跟梦中一致,修为却天差地别,难道莲华宗还有跟她容貌相仿之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既然是未来的事,她修为低微,不也很正常?”白骨老道,“修行都讲究机缘,据说肃停云当年草根出身,现在却是名震四方的高修,为数不多的九叶强者。”

斐望淮目光幽幽:“她就是肃停云的女儿。”

“什么?这可不好办了。”白骨老惊道,“那殿下怎么动手?”

楚在霜背景不凡,想在莲华宗杀她,不亚于捅马蜂窝,会被蜂拥而至的门内弟子活活蛰死。

“如果计划一切顺利,我会在莲华宗待很久,取得他们信任的话,总能找到恰当时机。”斐望淮不紧不慢道,“即便没法在莲峰山动手,只要清楚她的底牌,真有一日预言应验,我也提前做好准备。”

当下的难题是,她何时有机缘?会不会露底牌?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元神花是什么。

白骨老听其思路缜密,叹息道:“好吧,请殿下务必小心,以自身安危为重。”

片刻后,幽蓝烛火噗的一声熄灭,屋内再次归于晦暗。

月光溶溶。

床榻上,斐望淮和衣而卧,不知不觉竟睡着。修士打坐就能休息,他会产生睡意,只有一种情况。

朦胧间,熟悉的感觉席卷而来,他的身躯好像特别重,连活动手指都做不到,转瞬又好像特别轻,如一缕轻飘飘游魂,被风吹散到乌云间。

又是传魂入梦,重复过无数遍。

现在,他不是“他”,但又是“他”,看着这一切。

“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尖锐声音刺破长空,听着令人无端烦躁。

各类仙魔法宝腾空而起,在大夜弥天中相撞而碎,残渣如火星子般溅射花纹繁复的旗帜,灼烧出一个个孔洞。

“杀——”

厮杀声中,锐利魔气四下铺开,他持扇穿梭其间,随意地收割首级,所到之处无人能挡。

但他仍觉得不够,四处寻找着什么,或许是火焰,或许是赤旗,或许是鲜血,目光总停留在红色。

“释厄仙尊——”有人猛然喊道。

紧接着,雪白灵气在暗色中撕出一道裂缝,宛如飕飕作响的利箭破空而来。时间在此刻停止,噪音在此间消失,炽烈白光在他面前炸开,将鲜红莲纹印入他眼底。

花境,化境。这是高修为者缔造的空间,能用自身灵气将外界隔绝。

亮如白昼中,她容貌素净秀丽,一如柔嫩的菡萏,唯有眉心莲纹,艳得晃花人眼。

“这就是你想要的天下?”

她的音色也跟白天时一样,泉水叮咚,天真无邪。

刹那间,他心如刀绞,胸腔如火烫般剧痛不止,低下头来才发现心口被剑气刺穿。这一切来得突然,却似早就注定,他竟不感到意外。

她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这回递出的不是桂花包,而是干净利落的一剑。

疼痛在五脏六腑蔓延,呛得他口吐鲜血。他的声音有些发闷,没准是不甘,没准是释然,唯有吐字依旧清晰,叫破眼前人的名字。

“……楚在霜。”

*

清晨,青山细雨蒙蒙,空气夹杂湿意。走廊外的荷叶盛满雨露,犹如一盘盘璀璨珍珠,在雨帘中左摇右摆,抖落满身晶莹。

屋内,早修过后正是清闲,弟子们坐在书案前,随意地翻阅着卷轴。

“她没来么?”

斐望淮从修炼场归来,墨发被晨间雾气浸湿,更衬出五官俊逸清正。他早修时就没见到某人,现在一扫空荡荡的座位,浓黑睫毛一颤,询问起周围人。

“对,没见到人。”李荆芥坐在后桌,好奇道,“不过你对楚在霜真上心,这么聊得来吗?”

斐望淮一向温雅如玉,但待人总透着疏离感,好似隔着一层朦胧的纱。除了修炼外,他很少过问其他事,最近不但去找楚师兄,还询问同桌是否出现,自然显得不同寻常。

斐望淮微笑:“是,我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昨夜又梦到她用剑刺他,可不就是“一剑如故”,最恨在晚上看见她。

“没想到你们关系那么好!”

“我去找她,就先走了,帮我跟楚师兄打声招呼。”斐望淮潜入莲华宗只为一人,他不可能坐以待毙,放任她在外寻找修炼机缘,起码得待在自己眼皮底下。

“好,没问题。”

李荆芥爽快地应下来,殊不知有人听到此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