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闺梦

西京的春天是美的,柳叶青嫩,桃花粉红,山山水水在画师笔下成为可歌颂的盛世安稳。

画眉鸟羽毛漂亮,翘着脚停在树梢。云朵洁白,碧空如洗。世间之明艳秀美、壮阔恢弘接踵而来。

清晨,城楼第一道钟声敲响,万物如水流动鲜活,如卷轴徐徐展开。

高高的城墙和低矮的瓦房,为生计奔波的百姓与鲜衣怒马的少年。

谁家迎娶新娘,谁家吹拉弹唱,百态众生装进一幅画,形形色色相似又迥然。

这明丽的春天,大好的人间,可惜崔缇是看不见的。

崔缇是名瞎子。

名义上是西宁伯的女儿,实质是一个边缘透明、遭人议论轻贱的可怜人。

破旧的偏院,黄鹂鸣翠柳,烟囱冒白烟,崔缇陷入一段很长很长的梦境。

梦里她还是崔家长女,生来双目失明,爹不疼娘不爱,被人冷眼,受人嘲笑,府里随便一个下人都敢不将她放在眼里。

欺负她是瞎子,爱在她日常经过的道路设置障碍,看她跌倒,看她爬起来,而后躲在暗地捧腹大笑。

她不止一次被气哭,气哭了擦干眼泪告诉自己不要哭,哭有何用?

没人会心疼。

可后来有人疼了。

疼她的是风光无限的裴家嫡子——裴宣。

裴宣在她最落魄无助的时候给了她生而为人最大的尊重,八抬大轿迎她入门,给她正妻之位,许她白首之约。

愿意捧着她,护着她,会在跌倒前及时扶稳她,耐心为她剔除细小鱼刺,会为了她怪罪下人不恭,为她吟遍风花雪月,会抱她,偶尔亲她,从不斥责她、轻视她。

所有人拿她当一块缺了角的瓦砾,唯他,惜她如美玉,敬她如明月。

崔缇满意这桩婚事,到了明知是梦也不愿醒来的地步。

她想回报他,哪怕一切都是假的,是镜花水月她也想回报他。

可笑做梦她都是瞎子。

身为瞎子,能做的有限,于是‘嫁人’后她放下矜持心心念念为裴宣生儿育女,好报答他的垂怜之恩。

但裴宣始终不肯与她圆房。

崔缇在梦里愁得食不下咽,日渐消瘦。

瓦房内,崔缇的丫鬟白鸽正急得团团转。

湿毛巾不断擦在姑娘额头、脸上,担心这烧再不退下去,姑娘不仅要落个瞎子的名声,烧坏了脑子再成傻子又怎生是好?

她求爷爷告奶奶嘴里碎碎念,巴望天上的神明看看她身世凄惨的主子,看看这个盲女是怎么艰难度日,看看她的柔善心肠,看看她这些年受的苦、吞咽的委屈。

都说好人有好报,她家姑娘才是最该有好报的!

为何厄运总不放过她?为何磨难偏偏缠着她?

都是伯爷的骨肉,只因双目失明就成了见不得光的孽种,白鸽咬着牙,眼眶含泪:“姑娘,您一定要争气,奴还等着您翻身呢。”

金乌西沉。

伺候了整晚又一个白天,她熬不住歪歪扭扭倒在草榻浅寐。

草榻上一有响动白鸽警觉地醒过来,看见崔缇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地躺在那,又惊又喜:“姑娘!你挺过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姑娘,呜呜呜……”

她掩面哭出声:“你可算熬过来了,奴以为、奴以为……你吓死奴了!”

梦境太长,缓过来需要一些时间,遑论崔缇不仅在梦中嫁人,到头来还被推进荷塘溺亡。

垂死之际她想明白一件事:裴宣怜她惜她,并非爱她。

算了罢。

这梦来得诡异,有趣的是她不单单梦见有人疼她护她敬她怜她娶她,还梦到仙人驾鹤而来为她开启灵眼。

想看见想疯了。

“姑娘,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昨个落水回来发了好严重的高热,北院的奴才太张狂了,咱们这次不能就这么算了!”

“北院的奴才?”

“是啊!”

看她头脑还是没有很清醒,白鸽放轻呼吸:“北院的奴才克扣咱们的口粮,奴气不过和她们理论,结果她们胆大包天敢向姑娘动手,你落了水,身子受寒,回来没多久就开始烧……”

看崔缇神色不对,她一阵心慌:“姑娘,白鸽胆子小,你千万别吓我……”

竟是梦里发生过的?

梦里她被北院的人欺负,跌进后院锦鲤池,浑身湿透是白鸽救她上来的,回到住处发起高烧,险些要了命。

再之后崔黛装模作样来探望她,说是赔礼道谢,走前给了白鸽一巴掌,她为白鸽出头,却被赶来的爹爹训斥一顿,足足饿了两天。

是梦非梦,若是梦,为何仙人开了她的灵眼她还是看不见,若不是梦,何以解释梦里出现的种种?

“姑娘?姑娘??”

“我在。”

白鸽声音哽咽:“姑娘,奴会攒钱为你请好大夫的,你不要自暴自弃,就是伤了脑子,总会好的。”

“你在想什么?”崔缇试探着伸出手想摸她的脸,结果脸没摸着摸到白鸽的肩膀,她按在她肩侧:“再等等,我需要确认一桩事。”

“什么事?”

“明日你就知道了。”

一睁眼,一闭眼,明日到了。

白鸽发觉姑娘落水醒来后总爱‘望’着一处发呆,她原本就爱发呆,这会症状更严重了。

她急在心头,一盏茶功夫装在竹筒的铜钱前前后后数了三回——想给姑娘找个好大夫看看脑子,这点钱差得远了。

她暗暗可怜崔缇。

崔缇明着是伯爷千金,然府里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千金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崔黛。

崔黛行三,是夫人膝下最小的女儿,年十四,性娇蛮,住在富丽堂皇的北院,奴才随主,北院的人各个不是省油的灯。

“来了。”

“什么来了?”

崔缇身子坐直:“你帮我看看,是不是三妹来了?”

崔黛?!

白鸽一激灵,匆忙往门外张望。

才吃过早饭不久,得知住破瓦房的瞎子前日落水,崔黛‘好心’领着一帮看热闹的下人大摇大摆过来。

到了房门口,她嫌弃地挥挥手:“什么味儿呀,怎么这么臭?”

眼尖的下人不打招呼闯进小院,张望一番:“回三姑娘,是兔粪。”

听是兔粪,崔黛弯腰欲呕:“真是什么人什么品味,罢了,看在她落水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进去罢。”

兔粪是用来给地施肥用来种菜的,崔缇目盲,耳力尤为好,记性也不差。

梦里崔黛说过和方才一字不差的话,后来她还是受不了兔粪的味儿,差人弄死她养的一窝兔子。

她茫茫然地想:原来梦不是梦呀,是她经历过的前世。

那她为何回来了?

是因为死在荷塘么?

她死了,裴宣可会为她掉泪?又或者,这一世还会有裴宣吗?

终年困在这座小院,不知世情如何,不知西京有没有姓裴的煊赫人家,想到没有裴宣,没有那个赐她梦幻的良人,崔缇心脏骤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