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个字母(第2/14页)

“我还以为那是因为怀胎的母亲受惊了呢。”罗伯特勉强能辨认出一个个胚胎里蠕动着的微小人形。他意识到泡沫之所以在缓缓搅动,正是因为这种集体运动。

“那只是针对某几种残疾类型而已,例如多毛和胎记。而那些缺胳膊少腿或四肢畸形的,是因为在还是精子的时候参与了争斗。所以你提供的营养物不能太浓,特别是在它们无处可去的情况下;精子会陷入狂暴。那样它们很快就会死个精光。”

“你能让它们存活多久?”

“恐怕没多久,”莱诺尔说,“如果无法接触卵子,就很难让它们保持存活。有篇文章说法国有个精子长到了拳头大小,那里有全世界最好的器材。我只想看看我能不能做到罢了。”

罗伯特盯着泡沫,想起了特里维廉大师灌输给大家的预成律条:一切活物都是在很久以前同时被创造的,今日出生的仅仅是以往的细微之物放大后的结果。尽管看起来是新近刚创造的,但雏型人早就存在了无数年岁;在整个人类历史之中,它们一直栖息在一代代先祖体内,等待机会诞生出世。

事实上,等待诞生的不止是它们;他本人在出生前肯定也等待过。如果做试验的是罗伯特的父亲,罗伯特看见的小小人形就将是他未能出生的兄弟姐妹。他知道它们在接触卵子前并没有知觉,但还是禁不住琢磨,它们若是有知觉的话会有什么念头。他想象着自己躯体的知觉,每一根骨头和每一个器官都柔软透明如明胶,和无数一模一样的兄弟姐妹粘在一起。那会是什么样呢?隔着透明的眼睑张望,意识到远处的大山其实是个人,认出那是它的兄弟?如果它知道只要能钻进卵子,就可以变得和那尊巨像一样庞大,一样坚固,那会怎样呢?难怪它们要争斗不休。

罗伯特·斯特拉顿在剑桥三一学院时还在学习命名法。他研究几个世纪前写成的卡巴拉文本,那时候命名师叫ba’alei shem,自动机叫golem,奠定了命名科学基础的文本有:《创造之书》、沃尔姆斯的以利亚撒的《将来世界的生命》。接着他开始钻研将字母排列技法置于更广泛的哲学和数学语境之中的炼金术专著:尤依的《大术》、阿格里帕的《秘教哲学》和迪伊的《象形文字的单子》。

他学到每个名字都是几个称号的组合,每个称号都阐明一种特性或能力。将描述所需特性的全部词语进行汇编得到称号,包括现存和已灭绝的各种语言中的同源词和原型词。通过有选择地代换其中的字母并改变顺序,你能从这些字词中提取出共同的基本要素,那就是这种特性的称号。在有些情况下,称号可用作三角测量的基准,帮助人们推导任何语言都没有描述过的特性的称号。整个过程不但依赖规则,也需要直觉;选择最适合的字母排列这种技能是无法传授的。

他还研究了当代的名字组合和分解技法,组合是将一组洗练但有唤起能力的称号打碎混合成由看似随机的字母序列构成的名字,分解是将名字拆分成组成名字的一个个称号。不是每一种组合方法都有与之匹配的分解手段,一个强有力的名字在因子化后得到的一组称号有可能异于当初用来生成这个名字的那一组称号。有些名字抗拒因子化,命名师还在研究各种新技法,以揭穿其中的奥妙。

命名学在这个时期经历了某种革命。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着两类名字,一类用于驱动躯体,一类起着护符的作用。健康护符保护佩戴者远离伤害和疾病,其他护符能使家宅防火或海船免灾。但最近这两类名字的界限开始模糊,得到的结果令人兴奋。

新近兴起的热力学建立了热和功之间的转换关系,解释了自动机如何通过吸收环境热能获取动能。一位柏林的命名师基于对热的新理解发明出了新的护符,能让一具躯体在一个地方吸收热能,然后到另一个地方释放出来。比起用挥发性液体蒸发致冷,使用这种护符的冰箱更加简单和高效,也就拥有更广阔的商业应用前景。类似的护符也大大改善了自动机,例如一位爱丁堡的命名师研究出了防止物品遗失的护符,他以此注册了一种家用自动机的专利,这种自动机能将物品放回指定的位置。

斯特拉顿毕业后定居伦敦,在英国最顶尖的自动机制造商科德制造公司担任命名师。

斯特拉顿最新制造的自动机——用熟石膏浇注而成——落后几步跟着他走进工厂大楼。这是一幢庞大的砖石建筑物,整个屋顶都是天窗;半幢大楼用于浇铸金属,另外半幢用来生产陶瓷制品。两边各有一条蜿蜒小径,连接一个个房间,一个房间一道工序,原材料从头走到尾就成了自动机。斯特拉顿和他的自动机走进了陶瓷厂房。

他们走过一排混合黏土的矮罐。不同的罐子装着不同等级的黏土,从最常见的红土到最精细的白色高岭土都有,很像盛满液体巧克力或厚奶油的大杯子;但强烈的矿物味道打破了这个幻觉。搅拌黏土的桨叶通过许多齿轮连接在动力轴上,动力轴有整个厂房那么长,就安装在天窗底下。厂房的尽头是自动机引擎:铸铁巨人不知疲倦地摇动曲柄,驱使齿轮转动。走过巨人的时候,斯特拉顿感觉到丝丝凉意,因为引擎正在从周围汲取热能。

下一个房间放着用于浇注的模具。墙边摞着许多白垩色的外壳,上面是各种自动机的反向轮廓。在厂房的中央,穿着围裙的熟练工雕刻师或单独或成对地加工着一个个茧囊,自动机将从中破壳而出。

离他最近的雕刻师正在装配模具,要浇注的是推车手:一个宽脑袋的四足自动机,用来在采矿场推装矿石的小车。年轻人抬起头看着他,问:“您要找什么人吗,先生?”

“我是来见威洛比大师的。”斯特拉顿答道。

“原来如此,不好意思,他应该马上就到。”工人埋头继续做事。哈罗德·威洛比是一级雕刻大师;斯特拉顿想请教大师如何设计可重复使用的模具来浇注自动机。趁着等待的当口,斯特拉顿无所事事地漫步于模具之间。他的自动机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处,准备执行下一道指令。

威洛比从金工车间的门进来,铸造的热气烤得他面颊绯红。“很抱歉,斯特拉顿先生,我迟到了。”他说,“这几周我们一直在准备制造一个大型青铜自动机,今天是浇铸的日子,这种时候可不能撇下小伙子们走开。”

“完全理解。”斯特拉顿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