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阿珂斯(第3/4页)

“我之为我,这是隐藏不了的,”他说,“我也逃脱不了我的命运横亘于极羽边境这一事实。”

她又喝了口茶,神情几乎可用“悲哀”形容。

“你叫它‘极羽边境’,”她说,“和他们一样。”

他完全是无意中这样脱口而出的,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两者的区别:荼威人只是称之为“极羽草原”——就在不久以前,他也是用这个字眼的。

伊赛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放在阿珂斯的脑袋旁边。这着实有些怪异——她的皮肤一片寒凉。

“你要记着,”她说,“这些人不在意荼威人的死活。不管你的血液里是不是残存有枭狄人的基因,你都是荼威人。你是我的人民中的一员,不是他们的。”

阿珂斯从没指望过有什么人会宣明他的荼威身份。事实上,与此相反的事他倒是想得更多些。

伊赛放下手,端起她的杯子回到奇西旁边坐下。扎尔正在为奇西演奏一首曲子,眼神迷离,昏昏欲睡。这场景阿珂斯很熟悉,但对扎尔来说就不怎么好,因为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奇西只想和伊赛一个人聊聊。他能肯定伊赛也这么想。

阿珂斯为希亚端来了止痛剂。她和他妈妈已经谈到了另一个话题。妈妈正用一块面包蘸着盐渍果子的汤汁——面包是用沃阿城外种植的一种作物的种子碾碎烘烤的。这和他们在海萨吃的食物没什么太大不同——枭狄和荼威难得的共同之处。

“我母亲带我们去过一次,”希亚说道,“我在那里学会了游泳,穿着一种抵御低温的特制泳衣。这技能总会派上用场,比如上次星际巡游。”

“是啊,你们去皮塔了,对吧?”萨法说,“你也去了是吧,阿珂斯?”

“是的,”他说,“我的大把时间都花在垃圾堆小岛上了。”

“你见识了整个星系。”她带着一种古怪的微笑,把手探进阿珂斯左臂的袖管里,抚摩着每一条杀戮刻痕,一边数,一边隐去了笑容。

“他们是谁?”她轻声问。

“有两个是袭击了咱们家的人,”他压低了声音,“还有一只奇阿摩,它把它的皮给我做盔甲了。”

萨法飞速地看了希亚一眼:“这儿的人认识他吗?”

“据我所知,他是大批流言蜚语的谈论对象,当然,那些话没多少是真的。”希亚说,“他们知道他能触碰我,会配制强效毒药,是荼威人质,还设法为自己赢得了一身盔甲。”

萨法的眼睛里出现了那种神采——看见预言成真的神采。这让阿珂斯害怕。

“我一直都知道你会如何,记得吗?”萨法平静地说,“你会变成人们盯着看的那种人,而这是你需要成为的样子。但我爱的是你,曾经或未来,不论何种面目。明白吗?”

他有些沉迷于她的凝视、她的声音。就像那时候在神庙里,风干的冰花在四周燃烧,而他正透过烟雾看着她;就像坐在游吟者家里的地板上,看他用水汽编织出过去。人是很容易在这样的奇幻热烈中沉溺的,但阿珂斯已经因为背负着自己的命运经历了太多痛苦,绝不能任由自己含混过去。

“给我个明确的回答,就这一次,”他对妈妈说,“我能救出埃加吗?能还是不能?”

“你救出他的未来,和没救出他的未来,我都看到了。”她说着,笑了笑,又加上一句,“但你永远,永远都会去试试。”

§

起义军聚精会神地围坐着,他们的空盘子堆在大木桌的一边,杯子也差不多都空了。缇卡披着一条毯子——阿珂斯听说那是索维给她绣的——扎尔放下了乐器,就连约尔克也把不安的双手藏在了桌子下面——神谕者正在描述她看到的幻象。阿珂斯从小就看着人们对他妈妈肃然起敬,这回却有些不同。很难讲是什么原因,似乎是他求索的东西更多。

“幻象一共有三个。”萨法说道,“第一个,我们破晓前从这里出发,所以没有人会看到我们穿过屋顶上的那个洞。”

“可是……那个洞是您弄的啊。”缇卡插嘴道。她这么快就忍不住打破敬畏的界限了,阿珂斯想,缇卡看起来不喜欢故弄玄虚。“如果您知道我们要通过那个洞离开,您就不会撞上去了。”

“很高兴你听得懂。”萨法平静地说。

阿珂斯憋着笑,隔着几个人,奇西也是。

“第二个,利扎克·诺亚维克站在漫漫人群之前,烈日当空。”她抬手指向正上方。在沃阿城,正午的太阳更接近星球赤道。“那是一座竞技场,到处是监视器和扩音器。是个场面盛大的公开活动——也许是什么节日。”

“他们明天要表彰一个军团的战士,”约尔克说,“应该是这个——除此之外,在下一次巡游庆典之前都不会有什么大型节庆了。”

“有可能。”萨法说,“第三个,我看到欧力芙·贝尼西特挣扎着想摆脱瓦什·库泽。她在一间牢房里。牢房很大,是用玻璃砌成的,没有窗户,闻起来……”她吸了吸鼻子,好像幻象里的气味仍然停留在空中似的。“是泥土的气味。我想应该是在地下。”

“挣扎,”伊赛重复着这个词,“她受伤了吗?她——还好吗?”

“她的命还长着呢,”萨法说,“至少看起来是。”

“玻璃砌成的牢房——那是中央竞技场的地下监狱,”希亚干巴巴地说,“我就被关在那里,直到——”她停下来,用手摸了摸脖子。“第二个和第三个幻象是发生在同一个地方的。它们是同时发生的吗?”

“我的感觉是这样的,”萨法说,“这些幻象一个个叠加罗列,互为因果。不过我对地点的感知有时候不那么精确。”

她的双手垂放在腿上,滑向口袋。阿珂斯看见她掏出了什么东西,小小的,闪亮亮的,一下子抓住了他的目光——那是一枚外套上的纽扣。它的边缘本来是漆着一圈黄色的,但是因为反复地扣来扣去,颜色磨掉了。他几乎能看见爸爸的手指笨拙地摸索着这枚扣子,咕咕哝哝地抱怨着得代表海萨的冰花产地,参加他姐姐在施萨的军事晚宴。“好像这身衣服就能骗过所有人似的,”有一回,他们在大厅浴室收拾停当的时候,他对他们的妈妈这么说过,“他们只要看一眼我靴子上的冰刮痕就能知道我是冰花田里长大的孩子。”妈妈则只是笑而不语。

也许在另一种可能的未来里,奥瑟·凯雷赛特会坐在萨法旁边,周围也是这一圈奇怪的各色人等。但他能给阿珂斯的确定感,是妈妈永远给不了的——她就是那样一个神经质的先知。也许她此刻掏出这枚纽扣,是想提醒阿珂斯,原本该在这里的爸爸,因为瓦什的暴行,已经不在了。这想法一冒出来,阿珂斯就知道他猜对了,他确定这就是妈妈掏出纽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