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舒瓦兹(第4/8页)

“那就教教我,赫姆特。”我说道,“我想和岩石对话。”

“碳很精细。”他说,“它是万物之源,它构成奇怪的链条,它比岩石要软,但却能构成微小的生命。岩石生长在那些绕着太阳转的星球中,所以岩石的声音很大,碳的声音则小得多。要跟碳对话,可得费好多心思了。”

“但你跟我的身体说话了。”

“我们找到了你身体出错的地方,就在你体内最长的那条链上。我们教它们怎么改变自己,让它们把原先不完整的地方长完整,不去动那些本就完好的。你的链有点不太一样。我们还以为你也能跟碳对话,所以才有那种奇妙的自愈能力。我们就没有,如果受伤了,只能一个一个地跟伤口对话。我们喜欢你的链条上跟自愈能力有关的部分,所以我们相互修改了一下。现在我们也能像你一样自己愈合了。”

穆勒家族视若性命的秘密就到此为止了。我苦笑着说:“为什么之前你们没这么做呢?”

“我们并不怎么跟碳链对话,它们很精细,对话不好时还会造成问题,所以我们通常只做几个微小的改变。为了感谢你带来的改变,我们决定帮你重生。”

天色将晚,而我们还像鸟儿一样坐在山顶上,这悬崖是我们返回下方尘世的唯一道路。“重生,那是什么?”我问道。

“开化的人们杀生是因为他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获得能量。因此,他们必须杀死植物和动物才能获得能量。因为每日都在杀生,所以他们不会尊重任何其他生命。”

“那你们呢?”

“我们是野蛮人。我们获得能量的方式和那些植物一样。”他指向天边仍在发光的太阳,它正垂至西侧的群山中,眼看着就要落下。

“太阳。”我说。

“所以,你不会感到饥饿。”他说。

我们就这么说个不停,直至暮色四合,我了解到舒瓦兹获得了怎样的成就。一个地理学家,落入了这个地理学的天堂。她的子嗣们和她一样,尊重岩石,并由此更深刻地理解了岩石的木质,而后觉醒。他们不只看到了这片大地的本质,更看到了物质的本质,由此获得了改变这些本质的能力。他们所使用的这种语言神秘而不可捉摸,但并非不可掌握。他们甚至明白了DNA的原理,连穆勒的专家都无法像他们这样信手操作DNA。

而获得这些知识的代价就是回归原始。他们不使用工具,不建造家园,不留下文字。如果他们都死了,来到这里的考古学家们,将毫无发现。他们只会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些凄惨的、毫无智力可言的人形野兽。

“我要怎么才能跟岩石对话呢?”我问道。

赫姆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必须从这悬崖顶上跳进面前的黑暗里。”

他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但那是不可能的啊:“我会死的!”

“你认为你会死。”赫姆特说道。他的表情隐藏在黑暗中,让人弄不明白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你必须赶快,‘异议之月’几分钟内就要升起来了。”

“自杀就能让我跟岩石对话了吗?”我试着把这当成一个玩笑,但赫姆特没有笑。

“你曾经杀过生,兰尼克。”他说道,“你必须自己站上祭坛,让他评判你是否无辜,是否心中并无杀戮,如果沙子温柔地接纳了你,岩石就会向你敞开心扉。”

“可是……”我适时地闭上了嘴,只因为我不想说自己很害怕。为什么我要害怕呢?那时我并不确认,甚至现在我也不完全相信那些审判啊什么的。

但我害怕。我害怕是因为相信他所说的一切,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无辜。我曾热衷于战争,尽管在穆勒时,我没有在战场上杀过人,但在星尔的船上,我杀了一名水手;进入库库艾的森林前,我杀了两名穆勒的士兵;离开埃里森时,我杀了两个埃里森士兵;在逃离纳库麦时,我还杀了不少人。为了自卫,我不得不杀死他们。但在杀戮之后,我不也因为喷涌而出的胜利感和力量感而迷醉吗?这和喜欢杀戮有什么区别?我和父亲一同参详过家族的战略规划,自小就梦想着成为穆勒大人,一展雄图大略。我心底熊熊燃烧着对征服的渴望。那么,像这样一个开化了的人,沙子会像赫姆特说的那样接纳我吗?

“除此之外,”赫姆特说道,“没有其他从这座岩山下去的办法。”

“那些把手和踏脚呢?”

“它们已经消失了。你只有跳下去,或者永远待在这儿。要么现在跳,趁着‘异议之月’还没升起来,看看沙子是否接纳你。其他时候再跳,就只是在寻死了。”

“你没给我什么选择啊,小家伙。”我生气了,觉得自己被带入陷阱了。

“虽然在心理上是个孩子,但我可比你大多了。你的曾祖父还是个把尿撒在水壶里的小屁孩时,我就已经长大成人了。告诉你这一切,只是因为我相信沙子会接纳你。但在跳下去之前你必须先相信自己。待在这儿你也不会死,反正又饿不死,你只是会永远这样一个人待着罢了。”

我站起身,尽管悬崖就在几米开外,我却迈不开脚。

“兰尼克。”赫姆特轻声道,他的嗓音又变得像孩童般稚嫩而天真,“兰尼克,我相信沙子会接纳你的。”他仍坐在地上,只是举起手拍了拍我的腿内侧,他的手冰冷而柔软:“因为这是我的期望。”

“希望如此。”我说道。

“那就趁着天还黑着,赶快跳下去。”

他抽回了手,我只能快步走向悬崖边,然后抬脚迈出一步。脚下的岩石消失了,我仿佛又回到了纳库麦,一脚踏空从树上摔下来,从那些沉默的大树间永无止息地坠落,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梦。这几个月都是梦,我只是正在从纳库麦的大树上坠落,坠向死亡。我拒绝尖叫,而是任由狂风从身边呼啸而过、上下旋转,胃被甩到喉咙口,膀胱里的尿不受控制地往外涌。死亡就在下方的土地上等着我,等着把我碎尸万段。然而沙子却温柔地拥抱了我,它们向左右分开,在我周身回旋盘绕,像浪花那样溅洒在身上,在头顶如水般闭合。在那拥抱中,我感到了大地跃动的心脏,感到了身下涌动着的岩浆的韵律。耳畔的角落里,却回荡着一首漫长而痛苦的歌谣。那是大地的声音,听得出他想找个舒服的姿势沉睡,却不得不忍受皮肤上传来的阵阵瘙痒。那是大陆在相互撞击,海水冰冻又融化。当这一切声音如洪钟大吕般鸣响时,我又能听见移动的沙子、碎裂的石块、安稳的土地所发出的细碎旋律。我听见地表的石块被切割粉碎时发出的悲鸣,我为那些石块和土地的死而痛哭,为那些在石块间仍挣扎着向天空伸展的植物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