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穆勒的兰尼克(第3/4页)

“我知道。”他说道,“我也常思考这其中的无解之处。异议并无价值,异议无法成就任何事物。曾有个年轻人因为抗议某条法律而被逮捕,我把他带到河边,没有带警卫,只向他解释了这一点。如果他能够就此闭上嘴,我就会放过他,释放他。可他说,他不想被释放,只要这法律还存在,他就会坚持异议。不,我对他说,他会在监狱里坚持异议直至死去,而这又能成就什么?这就像我们头顶的月亮。我对他说,看见‘异议之月’了吗?它那么明亮,又移动得那么快,它是天空中最闪亮的景色。但这只是因为它离‘背叛星’足够近,而又是那么小。‘自由之月’更大,却也更远,所以只有前者一半那么亮。但‘自由之月’会带动潮水,让‘背叛星’的潮水涨落起伏。”

我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妙的认同感。眼前这畸形的人和我有着同样的想法,尽管他理应如此,但却足以令我惊讶。没人会像这样遇见另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甚至连思考方式都一样的人。那些话语仿佛从我口中吐出,又变成他的话语,回荡在我耳边。

“没有了安德森人,毁掉了所有的交易馆后,”他和我异口同声道,“我们将告别共和国,由此获得自由。当这个宇宙再听到我们的声音时,我们将掀起新的浪潮。”

沉默。然后我意识到最后那几句话的含义。他朝我微笑着。我们彼此明了,相知。我们的思考方式毫无保留地向彼此开放,所思所想都坦然绽开。我心中油然升起对他的喜爱。如果人类的爱与他们之间的相知息息相关,那么我当爱他如爱我自己。

“兰尼克。”我们一同打破沉默,异口同声道,又禁不住笑了起来。最后我说道:“你先说。”

“兰尼克,请坐上王位。你知道困在这样的身体里是什么样的感受,你知道我罪不容赦。宽恕我,杀死我,放我自由吧。”

罪不容赦?我没有告诉他,我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没有让他感受那时刻回荡在我耳边的惨叫。相反,我闭上眼睛,然后将舒瓦兹人对我的治疗在他身上重现了一遍。

那些舒瓦兹人集合三五个人的力量就治愈了我的完全再生体质,这让我相信能以一己之力施行同样的治疗。我不像他们那样了解碳链,但我能感知到碳链,可以比较我和他之间的碳链差异。改变他的碳链,直至与我自己的一一匹配。这意味着他将从完生体的困扰中解脱出来,还将像我一样,不再饥渴,不再需要呼吸,能直接从太阳获得能量。

但我不能把自己学到的能力赋予他。即便能,我也不会那样做。他才是真正的兰尼克·穆勒,过着兰尼克·穆勒本应有的生活:像个伟大的国王那样统治整个穆勒。身旁没有亲朋好友,但却能生活在自小长大的王宫里。而现在,不再受完生体的体质拖累,他将获得真正的欢愉,我无法企及的欢愉。

几个小时后,整个治疗完成了。他在阁楼的地板上熟睡着。我从未像这样观察自己的身躯,那躯体完好无缺,没有畸形,又正值青春年华,皮肤光泽亮白,肌肉发达,肢体匀称,健康至极。我仿佛看到了少年时,萨拉娜眼中的我。她总说我的身躯甜美动人,但我并不像她那样渴求别人的爱和陪伴,所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反倒非常讨厌“甜美动人”这个形容方式。但此刻,我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错。

而他的面容则让我心中隐隐作痛。他尝过痛苦的滋味,是的,他体验过的痛苦远比大多数人深重。他的面孔显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宽容和慈爱。但我曾见过镜中的自己,仔细看过时间和经历在自己脸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我没有那么宽容、善良。我见过了太多的东西,我杀了太多人。我体内的甜美已经消亡殆尽,这让我不禁渴望变得像他一样天真。

不可能了,我对自己说。几年前,在舒瓦兹边境的沙漠中,我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我开始猜想,或许死亡并不是一个人所能付出的最大代价。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代价,是承担由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带来的一切后果。我承受了那一切,因而永远无法掩饰身上的创伤和疤痕。

他醒来了,微笑地看着我,然后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茫然地抚摸着自己的躯体,继而失声痛哭,不停地问我:“这是真的吗?这不是幻觉?这是真的?”

是的,这是真的。我对他说道:“等我摧毁交易馆后,就不需要保留再生圈了,不用再像饲养家畜那样蓄养完生体了。所以帮我颁布一条这样的法律:一旦发现完生体,就把他们都送到舒瓦兹的沙漠里去。那些沙漠之民会接纳他们。告诉他们,以兰尼克·穆勒之名去找他们。舒瓦兹人会知道该做什么的,他们会把这些人送回来。如果这些完生体没有回来,那就表示他们选择留在那里。”

“那你呢?”兰尼克问道。

“我从未存在过。”我回答道,“在纳库麦的森林里,是我变成了兰尼克·穆勒的复制体。你才是真正的我,而我只是幻影。接下来的几年里,兰尼克,慢慢改变你的幻影,直至把丁特的脸变成你自己的脸,然后你就可以不用再欺骗了。除了还需要继续使用这个名字外,你不需要再欺骗人们了。用你自己的面孔活下去,统治这个国度吧。”

“那你呢?”

“我会找到自己生活的地方的。”

我切回快速时间流,返回到王庭,把他留在了阁楼的房间里。大臣和官员们还聚集在那儿,讨论着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花了几分钟辨别出混在人群中的安德森人,这是整个安德森一族最后的几个人了。兰尼克可以在悲痛中多沉浸一阵子,可我早已浸透了悲痛,并从中挣扎了出来,只求完成最后的目标。

我杀死了那几名安德森人,把他们的尸体拖到交易馆旁,我曾决心在打破最后一个交易馆的封印后,就死在那里。但现在,我却不再这么想了,因为我见到了那个真正的自己。他只是一个刚刚长大的男孩,正准备成为一个伟大的国王。尽管他并不是现在的我,却将成为我本应成为的那个我。这让我对未来有了些许信心和期望,并借此远离了死亡。

于是,我在快速时间流里打破了交易馆的封印,走至安全的距离,再切回至真实时间中。交易馆发出阵阵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我却开始后悔。我们的整个历史,那么多年来,为了重返共和国而付出的一切代价,做出的一切改变,都将在此刻终结。共和国能造出这样的机械,他们的科技应当发达到了怎样的地步?而毁掉这座最后的交易馆后,我们是否再也没法发展出那样的科技?我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切进了快速时间流,仿佛还想在保险完全破坏前,回去阻止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