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4/7页)

出人意料的是,那个瓦克非但没有回应他对自己的死刑判决,反而退后一步;但他仍拿刀指着林克瑞。瓦克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夹杂着许多颤舌音r和拖长音s ——不是公立学校教孩子们的人类的语言。林克瑞十分清楚,瓦克语言不过是退化的西班牙语,数十篇人类学公报指出,瓦克显然是人们认为在数千年前的星际移民早期,失踪的移民飞船“阿根廷号”的后裔,当时人类刚刚走出那个被他们彻底糟蹋了的小行星。人类,肯定是人类,但无情的潘帕斯导致了他们的丑恶、冷漠、阴险和无情。

不只是野蛮人的专利。

林克瑞伸手轻轻抓住那只拿刀的手,拉回来,刀尖抵住自己的腹部。接着又不耐烦地说了几句。

那个瓦克瞪大了眼睛,扭头看着同样不知所措的同伴。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几个人退了回去,显然是吓坏了。林克瑞不懂。他抓着刀,扎进自己的皮肉;血顺着刀面淌了出来。

瓦克猛地抽出刀,满眼泪水地跪倒在地,抓住林克瑞的手。

林克瑞要推开他的手。谁料这个瓦克跟着他,一点都不反抗。另外几个也围拢过来,他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看懂了他们的姿势。他们崇拜自己。

几只手将他带到营地的中央,四周摆满烧着一堆堆旺火的泥盆。虫子抛下瓦克,投身火盆,嗞嗞炸响。

他们为他唱歌,哀伤的调子被呜咽的寒风衬托得越发阴沉。他们脱光了他的衣服,摸遍他的全身,慢慢地研究,继而又替他穿上衣服,给他食物(想到那个孩子,这会儿在草丛中等死,他不免痛心),围成一圈在他身边躺下,守护着他睡觉。

你们骗我。我是来送死的,你们骗我。

他痛哭流涕,他们却崇拜他的眼泪,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没等一弯冷月升起,他就带着上当受骗的感觉陷入了沉睡。但不知为何,他睡得十分安详。

丹诺尔夫人坐在霍尔特办公室的椅子上,抱紧双臂,恶狠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或一动不动。

“丹诺尔夫人,”他终于开了口,“你如果回家,对大家,包括你自己,都有好处。”

“没好处。”她酸溜溜地答道,“除非你们找到我儿子。”

“丹诺尔夫人,我们连找都没找!”

“所以我才要走?”

“政府晚上不派搜救人员去那片荒原。那无异于送死。”

“这么说林克瑞没救了。你听好了,霍尔特先生,这家医院会为不作为后悔的。”

他叹了口气。他肯定要为医院后悔,丹诺尔家一年的捐款占医院运营预算的一半。一部分薪水直接就没了,而且是他的,这一点毫无疑问。这反倒让他放松下来(再说他太累了),索性丢开官样文章,扔了句大实话。

“你知不知道,丹诺尔夫人,在我们百分之九十的病例中,治疗患者的父母,是治愈患者最有效的一步?”

她闭紧双唇,线条硬起。

“你知不知道,你儿子根本不是什么精神病患?”

听到这里,她哈哈大笑,“好。这更加是带他离开这里的理由——如果他能在那个冒充改造了的星球的鬼地方挺过今晚的话。”

“其实,你儿子神志相当清醒。有一半时候,他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富于创造力的小伙子。非常像他的父亲。”这句话有意戳一下她的痛处。还真有效。

她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我不想听到那个狗杂种。”

“但另一半时间,他在不断重演儿时的情景。按成年人的标准,孩子都不理智,个个都一样。他们的自我防卫,他们的环境适应,无不如此,成年人一旦这么做,会被认为是个十足的疯子。妄想狂,行动,否认,自毁。就某些方面来说,丹诺尔夫人,你儿子深陷童年时期的阴影,不能自拔。”

“你认为,原因在我。”

“其实,这不只是个观点。林克瑞唯一清醒的时候是他认为自己杀了你。认为你死了,他就像个成年人;认为你还活着,他就像个婴儿。”

越扯越远。她怒吼一声,隔着桌子给了他一记。她用手指挠他的脸,另一只手在桌上乱舞,将文件和书撒了一地。他一边用一只手与她扭打,另一只手好不容易按响了呼叫铃。医生赶过来把她拖开,劝进一个房间休息的时候,他又被扯了一把头发,小腿青一块紫一块。

清晨。平原上毛茸茸的鸟儿醒了,沐浴着晨曦,敏捷地穿梭于草丛,寻找昨晚吃得圆滚滚、这会儿懒洋洋的吸血虫。林克瑞也醒了,在旷野中醒来,躺在如席的草地上,听着鸟儿欢唱,觉得意外的自然、惬意。在令人快乐的旷野中有没有点滴值得回味的种族记忆?他想知道。但他打了个哈欠,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觉得精力充沛,神清气爽。

几个瓦克忙着早间的工作,收拾一天的行装,做冷冰冰的肉和热水这一简陋早餐的时候,眼睛始终没离开过他。吃完了早餐,他们走到他跟前,又扶着他,跪倒在地,对他做着神秘的手势。完了以后(林克瑞悲叹,谋杀和崇拜是人类与瓦克间唯一的交流,真是咄咄怪事),他们领着林克瑞出了营地,向昨晚来时的方向走去。

到了白天他才明白,为什么和瓦克在他们的地盘狭路相逢,人类绝不是对手。他们都很矮,没有一个高过茂密的草丛。林克瑞发现,看不到一个露出草丛,达到常人标准的高个子。草地吞没了他们的足迹,在他们身后合拢,掩护着他们的行踪。他不无夸张地想,一队瓦克可以在目光如炬的人类眼皮底下不声不响地通过。

他们把他带回了弃婴的地方。林克瑞震惊了,没想到他们竟会回到犯罪现场。他们不以杀人为耻吗?他们起码该顾全面子,忘了那个孩子的存在,而不是得意洋洋地回来。

他们围着那具小小的尸体(他们到底是如何在草丛中找到他的?),林克瑞低头看了一眼。

夜间来了一只野兽,接着又是几只。第一只咬掉了婴儿的生殖器,啃穿他的肚子,吃掉了柔滑的内脏,瞧都不瞧一眼骨肉。尸体和胎盘引来大群的昆虫,它们迫不及待地进攻啃食骨肉的野兽,野兽还没吃完,就被咬得失血而死。虫子越聚越多,吸血、产卵、死去。后来的野兽死得更快。

接着轮到了鸟儿。林克瑞和瓦克赶到时,它们还在上空盘旋,吃着垂死的昆虫,却对昆虫产在草叶上的卵视而不见。虫卵今晚将在原地孵化,幸运的能在饿死前找到食物。找到食物,拼命产卵。一夜的生命。

野兽啃掉婴儿的胯部,却没碰其他。

几个瓦克跪下来,冲林克瑞点了点头,开始割孩子的尸体。刀法干净利落。从胸骨到髋骨,胸部的刀口呈一个U形,瓦克两刀划开他的胳膊,割下了头;刀刀利落,不一会儿工夫,尸体就被剥光了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