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第2/3页)

不管是数十艘船的大船队,还是仅有三五艘船的小姓小族,亦或是胆大单干的人家,都在这座修建得还有些粗糙的码头上,找到了自己的奔头。

全城都在忙碌着,裴少淮则在这个时候得以歇一口气,可以常常在家陪陪妻儿。

他连着休沐两日,本觉得心里有愧,可一听说隔壁的燕指挥,已经五六日没上嘉禾屿了,“躲在”院里天天陪儿子带女儿,裴少淮又觉得自己太过实诚了些。

难得一切井然有序,歇歇也无妨。

腊月一过,春节即来。此地百姓过年,有各式习俗,这当中阵仗最大的便是抢“头挑水”,又叫“考头水”,意味着今年样样都争先。

城里的古井不少,平日里全然够用,可到了除夕这一夜,再多的古井也不够用。老百姓们才吃了年夜饭,便挑着担子赶往井边,等着时辰到,从井里打起“头挑水”。

抢归抢,没到时辰前,月色之下,大家伙围在井边、坐在挑子上,说说过去的一年,别是一番欢声笑语。

……

今年的除夕,裴燕两家照旧一块过,去年在裴府,今年则换到了燕府。

裴少淮是文人,讲究的是“百事尽除去,唯余酒与诗”,燕承诏是武将,讲究的是“醉卧沙场君莫笑”,两人难得无事一身轻、凑在一起,不免畅快饮一回。

这沉沉的醉意,让裴少淮除夕夜里睡得沉沉。

一觉睡到初一朦朦亮,被小南小风到身上,催着爹爹给红包而吵醒,裴少淮刚换上衣袍冠了发,又闻前门外渐渐喧闹了起来,似是百姓们聚在了自家门前。

裴少淮快步过去看发生了什么事,谁料前脚才踏出门口,便被同安城的百姓们团团围住了。

只见一个个木桶摆在门前台阶上,清冽的井水还微晃着,遇到冬日里的晨寒,冒着丝丝缕缕的水汽。

“这是从同安城里最老最清冽的十口井打上来的头挑水,请大人收下。”几位族长上前道。

头挑水“清”而不“轻”,取个好兆头,用来给知州大人拜年再合适不过了。

又见门前街上摆了好几张八仙桌,不断有妇人迈着轻盈的小步子,挎着竹编的食盒从各处小巷赶来,一碗碗还冒着热气的甜点、糖水摆上桌,有生姜红糖茶、芝麻汤圆、石花膏,又有黄米糕、千叶糕,还有许多裴少淮没见过、叫不上名的。

裴少淮听到百姓们争抢着喊道:“请大人尝尝我家的甜头。”

闽南喜甜,开春第一日的第一口,更是非甜不可。

这便叫做“甜头”。年初吃了甜头,接下来的一年才会一直甜下去。

以往的甜头是个盼头,今日送来的“甜头”则着实用料太足了一些——裴少淮见民意所向,自然不能推辞,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举筷略选了几样尝试,结果满嘴的红糖,甜味久久难消。

他心里头欢喜,面对百姓们满心期待的目光,笑眯眯呼道:“甜,真甜!”

这一句话,便是送给双安州所有老百姓最好的祝词。

随后又舞了瑞龙,一干人在知州大人家门口前热闹了将一个时辰,才渐渐散去。

半月之后的上元节,同安城里又热热闹闹过了一回灯节。短短半年,从粮食短缺,转身一变,此地一日三变,渐渐繁华起来,这样的速度让周遭的其他县州的百姓瞠目结舌,又羡慕不已。

……

闽南春雨多,一春略无十日晴。

这春雨绵绵的日子,不便出门,裴少淮索性待在书房里,趁着闲暇翻翻几本四书五经。

少年时反反复复背了好几回的书卷,里头的字字句句宛若刻入了骨子一般,略一翻,又重新浮现于脑海。

不为科考写文章,重新再读时,又有了别的理解。

裴少淮翻看四书五经,并非只为了消遣,还有揣摩要出什么样的县试题目——春日二月,该布告考县试了。

此地由同安县、南安县合并而来,裴少淮身为双安州知州,便是县试的主考官。

县试是科考中最简单的一场,只要能默写诗书经文,所写文章可成句,便能被取。若是偏远小县,则还更简单一些。

话虽如此,两县学子当中,总会有那么几个出挑的,若是不出一两个好题目,则难以把出挑的选出来。所以,裴少淮尽心准备着。

毕竟腹有诗书,不大一会,纸上已然列出了不少题目,经题、赋题、试帖诗……县试前后一共五场,于是题目写满了长长一卷。

最后只差第一天正场的书题了,裴少淮拿起了《论语》。

还没来及翻开,小南敲门探头望进来,道:“爹爹,我可以进来吗?”

端端走进来后,看到父亲岸上摆满了书卷,又问:“爹爹,你在干什么?要写文章吗?”

裴少淮把儿子抱起,让他坐在膝上,解释道:“为父在出考题。”

“就同考我和妹妹一般?”

“要更难一些。”

这便引起了小南的好奇,他把父亲手头上的书卷翻开,对着纸上的字念道:“……子曰不然获罪于天……”

声声稚嫩,尚不能准确断句。

小南仰头看向父亲,示意自己不懂,道:“果真是更难许多。”

裴少淮摸摸小南的头,安慰道:“不急,往后会懂的。”与此同时,他的指尖正巧落在小南方才读的那句话上。

句子出自《论语·八佾》这一章节,原文是——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1]

裴少淮心里咯噔一下,儿子这随手一番,歪打正着,正巧翻到了一道好题目。

所谓“奥”,为屋内的西南角。

所谓“灶”,即为炊房、灶房。

古人迷信,因屋子里西南角终日见不到日光,最是深隐,便觉得西南角里有神灵,且是一屋当中的尊者,称之为“奥神”。

同样的,炊房、灶房作为烹食的地方,管人间暖饱,人们便觉得灶台上有灶神,初一十五皆好好供着他。不过,灶台上烟火气太重,灶神神衹要比奥神低许多。

春秋战国的供奉习俗,直到今日依旧沿袭着,多的是人家在屋角里摆香炉。

于是士大夫王孙贾便问孔子,百姓们为什么都说,与其信奉墙角的奥神,宁愿供奉相信灶神?

“子曰不然”,并非如此。孔子否认了王孙贾的试探与说法。

此句难就难在如何理解这个“然”字。

而这样供奉相信神灵的句子,蕴涵着更深层的含义,用于考一考此地读书人的见解,不正好吗?

一个县试,不求能写出多么深奥的文章,若能有人写出几分意思来,曰“不信世俗成见”、“弃鬼神之见,立正于天”,或曰“信天理而不信尊卑”,不也叫人惊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