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这件事情明面上只能不明不白地压下了,在康熙看来,敏若虽然小有报复行为,但也算是生生吞下了这口气,他不能与敏若细细说自己心中的打算,只能在别的地方加以补偿。

时正值南边贡上夏衣料子,杭罗细纱堆满了敏若偏殿内两张桌子,并有头面首饰,光是花钿发冠就有三四件,样样华美不凡,敏若甫一见便知必是内帑中所存珍品。

尤其一只大凤挑心,凤口衔下明晃晃有龙眼大的大东珠,殷红璀璨的红宝石点凤目,凤尾均缀明珠,华光耀眼,虽非九尾之凤,富贵雍容之气也足。

恕敏若比较现实,看到那只大头钗的第一眼,她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然后自动在心里把它换算成了一锭锭的金子。

这玩意还是别上脑袋了,这一看就用料敦足,又几乎有敏若双掌并接那样大,架到头上压一天,脖子干脆别要了。

但能不能戴是一方面,值不值钱又是另外一方面,看着黄澄澄的金子与硕大的珍珠、颜色浓郁的宝石……敏若很没有骨气地被康熙收买了。

不好意思,她就是这么见钱眼开。

有这金凤凰一对比,那些珍珠、玉器瞬间都清雅了十分不止,摆在偏殿里由兰杜她们登记造册整理,敏若带着瑞初坐在榻上喝茶,随意把玩几样玉器。

她的眼力见识和知识储备都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各种玉质特点如数家珍,瑞初偶尔听到这些与书本无关、不算很正经的调剂生活的知识,倒也颇有兴趣,撑着小下巴认真听着。

黛澜进来时便见她这副乖乖巧巧的小模样,唇角微不可见地向上扬了扬,向敏若欠了欠身,道:“公主在您跟前最乖巧了。”

“快坐下吧,庄子上送了新鲜野菜,今儿有野菜水饽饽,叫人跟你姐姐说一声,你就留我这用膳吧。”敏若笑眯眯冲她招手,黛澜点点头,侧头简单吩咐跟来的人两句,景仁宫的宫人便恭敬退下。

看来她已经收服了景仁宫的人——至少其中有一部分,对她信服有加。

敏若抿唇笑笑,黛澜在她的目光示意下落了座,迎春端了果子露来,笑道:“是卤桑葚汁子,格格您喜欢的。”

黛澜微微点头,道了声:“有劳。”迎春奉了茶后带着宫人们退下,只剩下兰杜与兰芳在一边安安静静地清点、登记东西。

敏若方对黛澜笑道:“昨儿的事,我得备一份礼谢你呢,若是你没注意到我的眼神,又得兜好大一个圈子。”

黛澜认真道:“您的任何一个神色目光,我都不会疏忽漏过的。”

鲜少有人和敏若打这样的直球,她忍不住愣了一下,旋即轻笑,眉眼弯弯地望着黛澜,“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会知道那汤羹之事?”

“您做事自有您的道理,您若愿意解释与我,那我便听着;若您不愿说,我能为您做什么事您也只管吩咐就是。”黛澜更加正色地道。

这样被人毫无底线地信任的感觉,不错。

敏若的眉眼忍不住又弯了一下,才解释道:“昨日那婆子要自尽,按理说她要吓大福晋,最狠的肯定是往床架子上撞一下,哪怕药没成,她一头撞在床架子上,血和脑浆一流,原本打算的事也能成。可她非要去撞那个几子,手还在半空中胡乱动着,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了销毁证据。汤碗往墙角一碎,天然便有遮挡,再有个死人横在那里,便是太医也不会注意那碗汤了,回头屋子一收拾,谁也不知道大福晋这身子究竟是怎么被动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平常,一如素日的闲适从容,看不出半分喜怒,好像轻飘飘地在说“今儿太阳真好啊”一样。

言罢,她眼神轻轻落在黛澜身上,心里说不上是期待,还是紧张。

这样的情绪,已经鲜少出现在她心里了。

然而黛澜没让她失望,听了敏若这样说,黛澜也只是微微扬了扬眉,思忖着点点头,“原来如此,您果然细致入微,洞若观火。”

敏若忍不住道:“你不觉得我那样说,未免有些冷酷无情吗?”

瑞初忽然伸手拉她的衣袖,黛澜已轻声道:“您已是这世间最有情的人了,温和慈悲,都在您心里。”黛澜抬起眼,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敏若,又低声道:“人生在世,只有冷酷些,才能活下去。我只怕您不够冷。”

黛澜在宫外那座小庄子里时,偶尔会爬到山上,遥遥望着牛痘庄的方向,想,能以牛痘惠及天下的女子,定然是心肠最慈和悲悯之人,她在宫里,会过得好吗?

见面之后,发现敏若心性其实比她想得冷些,她心里只有庆幸,并无失落。

她甚至希望敏若更狠些,可这样也好,温和慈悲又不失冷厉决断,这样能在宫里活下去,顺顺遂遂又欢喜平和地活下去。

她是那样崇拜向往一个人,在心里悄悄将无数美好的词汇放到那个人身上,但她也从来不认为那个人就应该是自己所想的模样。

只要她所向往之人活得很好,那个人无论怎样都是好的,因为这个人本身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黛澜深深凝视着敏若,目光似乎清冷又激烈,这本就是矛盾的。清冷是她永远披在身上的皮,也是她天长日久之下生成的底色,而激烈,似乎才真正属于这一刻的她。

半晌,黛澜低声道:“未来日久天长,我只盼您日日都好、时时刻刻都好。”

敏若哑然半晌,将女儿抱过来,笑着点了点头,“但愿如此,日后岁月悠长,有你们二三友邻为伴,倒也好打发时光。”

再活一世,她有了许多身边人、同路人,满心满眼信任着她的人,这种感觉还不赖。

敏若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如是想到。

康熙有心去畅春园避暑,闰三月启行,敏若临走前先见了海藿娜一面,法喀已经带人套了索额图一轮麻袋,听说索额图很是受了些伤,如今还在床上躺着。

伤筋动骨一百天,尤其他的手臂和腿断得尤其惨烈,想来二三个月内能是不能自由动弹了,京师的夏日炎热,也有他受的。

至于其他地方更是哑巴亏一堆,法喀拜过几个行走江湖的武师傅,深知道怎么让人又疼又有苦难言,这还不是最阴损的招式。

最狠的是敏若亲自拟方、交代人配的一副药。

相信那服药,会让索中堂真正地感受到什么叫“快乐”的。

索额图好酒色,可若后半生,他与后头那一字再也无缘了呢?

而且他那“病”,会是循序渐进得的,哪怕他找遍天下医者,也不会有人发现来病的缘由,只会让他一次次看到好转的曙光,然后希望破灭,继续愤懑。

这天下,除了敏若,再也没人会知道那一副宫廷秘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