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北京的医院总是很挤,敏若醒来一段时间后,情况大致平稳,只需要后期复健和检查跟进,医生就委婉地表示她可以圆润地离开医院,把床位让出来了。

谢家的房子就在这所医院附近,十几分钟的车程,来回复健和检查都很方便。

在这种情况下,能回家自然是一件大好事,谢爸谢妈欢天喜地地开始准备出院的事,敏若也已经能稍微挪动一点了,坐着轮椅在窗边看雪,忽然想起她的瑞初。

瑞初就生在这样一个雪天,听人说,她生出来时,天边忽然飘起鹅毛大雪,敏若当时并未看到,是在稍微能够活动自如之后,透过窗看到了那场雪。

雪下得很大、很厚,窗外一片银白世界,宫中的金黄琉璃瓦上都覆满了雪,入眼一片白茫茫,干净到了极致。

她当时是怎么想的来着?

哦,她当时想,那么脏的地方,哪怕是再干净的雪落下去,也会被染脏的。

但她的雪没被染脏。

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十几年的雪,干干净净地走在世上,用干干净净的雪,彻底洗净了那片皇城。

敏若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忽然听到谢妈在身后唤她:“阿若——过来吃个橙子。”

敏若操纵轮椅回身,却没去吃橙子,而是径直奔向她爸妈。

“我好想你们啊。”她将头埋在妈妈腰间,手臂同时环住两个人抱着,闷声道。

夫妻二人皆愣了一愣,对视一眼,谢妈下意识轻轻摩挲敏若的后背,谢爸先开口,故意道:“诶哟,咱家大小姐偏心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怎么不抱你爸我呢?”

敏若的脸在谢妈的衣服上蹭了蹭,闷闷地道:“我妈身上香!”

谢爸伸手戳戳她的脑门,“你爸身上的油烟味是给谁做饭沾上的?小没良心的。”

谢妈笑眯眯地,睨了他一眼,道:“高下立见了吧?”

谢爸气哼哼地威胁道:“今晚我掌勺,你们娘俩掂量着!”

谢妈忙悄悄推敏若,敏若又凑过去蹭蹭谢爸,一家三口没一会笑成一团,捏着缴费单子回来的谢哥谢敏青靠着病房门站着,“啧啧”两声,道:“小丫头醒了,就没我这老大的事了这是。”

敏若没言语,只把一直胳膊一伸,谢敏青又“啧啧 ”两声,身体却很诚实地靠了过来,也蹭了一个怀抱。

他顺手揉了一把敏若的头,道:“好崽,哥带你回家!”

谢爸白他道:“你揉狗呢?”

谢妈嘴角直抽,连他也瞪了一眼。

然后的半年里,敏若就都奔波于医院和家里。

她爷爷奶奶一共生育了三个子女,即是她爸爸、她叔叔以及她姑姑,她爸妈一直和爷爷奶奶一起居住,方便照顾老人,她也就是在爷爷奶奶跟前长大的。

不过谢家的房子都在同一个小区里,住的很近,除了姑姑做金融业常年出差加班外,她爸原本做点小生意,在她哥大学毕业而她选择学习文学专业后就将生意都交给她哥了,目前处于退休在家状态,她叔叔在文化局上班,也不算极忙,平时聚会很方便。

姑姑工作忙,叔叔是公职,只有她爸比较“无法无天”,顶着计划生育交了罚款把她这个意外到来的老二生了下来,前些年她叔又生了二胎,姑姑家则只有一个独生女。

她出院时候正赶上寒假,叔叔家的小妹来得最勤,恨不得一天跑三躺,进院子嘴里就是“姐姐”“姐姐”。

上一世到底活了几十年,生育了自己的儿女,看着许多晚辈长大,哪怕是终于回家了,敏若也没有一点都不想他们的道理,因而最初那段日子,除了终于与亲人的团聚的激动的兴奋,偶尔安静下来,也难免想到上一世的孩子们。

多亏小妹敏言,一日三趟地往这边跑,缠得她出院之后一点伤春悲秋的空档都没有。

过去的到底过去了。

完全康复之后,敏若窝在奶奶书房那片落地窗前的榻上,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位置,躺在上面,屋外的阳光倾泻入内,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这是故乡的光,照得她心中一片安宁。

在这样一个夏日的午后,敏若如是想。

如今,她也算是活了三辈子的人了,第二世所有的痛苦、不堪,都应该停留在第三世了。

停留在大清烧起的那把荒火里,也被一起,焚烧成为灰烬。

她如今回了家,父母在旁、亲人在侧,再没有一处是不舒心、不顺意的。她也不该在此时再沉溺于过去,那岂不是重蹈上辈子最初的覆辙?

她克制不住自己对上辈子的孩子们的想念,但也要揣着那些想念往前走了。

庭前的石榴树上挂了果,只是还没红。

敏若盯着那些果子看了一下午,给自己定了第一条计划。

——在家啃了半年多的老,如今四肢健全、活动自如,她也该考虑考虑干点什么了。

不然大学毕业、穿越的时候造过反、搞过宫斗,而且一把年纪了的人了,还伸手要爸妈的零花钱吗?

上辈子库房里堆得金银成箱,从来只有她支援晚辈的份的敏若自认没长那个脸。

她自顾搂着个抱枕出神,忽然听到房门被轻轻叩响,她连忙起身过去开门,“奶奶!”

“就知道你又在这呢 。”谢奶奶今年年近七十,已是位实打实的老人了,然而敏若近来面对爷爷奶奶,竟然微妙地有一种“都是弟弟妹妹”的感觉。

从身份上,这是绝对使不得的,不孝顺!但从心理年龄上……嗯……确实是弟弟妹妹。

谢奶奶不知她想的什么,敏若接她手上的果盘,她就随手递过去,一面走到神龛前,恭敬地给菩萨上了三炷香。

敏若将橙子放在桌子上,垂手立在一旁。谢奶奶再转头看她时,目光已是极柔和的了。

她顺手摸摸敏若的头——摸人头这个习惯在谢家确实是代代相传的,那天谢爸说谢敏青摸狗,敏若当时也有点心虚——她上辈子也没少摸孩子。

敏若乖巧地垂头任谢奶奶摸,谢奶奶笑了笑,低声道:“我们囡囡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好像一下就长大了。”

敏若心里有些想笑,可不是吗?生死关头走的,又何止是一遭。就如今站在谢奶奶跟前的孙女,心理年龄加加减减,也有百岁了。

谢奶奶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继续轻声道:“无论你经历了什么,是我、你爷爷和你爸妈能不能想象到的,只要看着你如今安安稳稳地站在我跟前,我心里就安稳,也什么都不想问,你要你好。”

她重复一遍,“囡囡,只要你好好的。只有你好好的,我们才能安心。”

她至今还能想到那日,在佛前看到那朵用孙女书的序言页折出的、全家只有她和孙女会的小莲花与杂乱却又隐隐有序的书架时的心情,也仍记得看到那个香灰在书架角落蹭出来的“安”字时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