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20【二更】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的漫长。

上弦月如弯刀一样, 弧度锋利得令人害怕,今夜的月光实在黯淡,落在地上的时候, 像是飞不动的萤火虫在休憩。

温玉就坐在屋子里, 傅红雪正躺在榻上,沉沉地睡着。

当然,这里不是会芳院的屋子,傅红雪如果再看到会芳院的那件屋子, 可能会有心理阴影吧。

他们已经把傅红雪移到了另外一间厢房里。

温玉撑着脑袋, 看着躺在床上的少年刀客。

少年的脸苍白而瘦削,他的额头上正在不断地渗出冷汗, 漆黑的碎发黏在他的脸侧,只让他的皮肤显得更加的苍白、头发显得更加的漆黑。

他的左手还握着刀。

握刀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亦或者说,在经历了刚刚那一连串的打击之后,他已经发现, 其实自己这辈子……什么都没有拥有过,最亲的亲人是个骗子, 严肃的仇恨也不过是个笑话。

唯有刀。

唯有刀是属于他的。

因为死物永远都不会背叛。

他紧紧地握着刀, 即使在睡梦之中也如此用力,苍白的手背之上迸出青筋来,整个人微微地发着抖。

他又发烧了。

身上的伤口本来就没好, 又经历了一场如此之大的变故,发烧也是正常,温玉小姐在空间里找了半天, 终于找到一瓶不知道什么时候买回来的少儿用退烧药,先给他喝下去了。

她坐在窗边, 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

这样说来,很多事情都发生在晚上。

杀石观音在晚上、上官飞燕大闹珠光宝气阁在晚上、杀原随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过洞天福地里那样的黑,和晚上也没有区别吧。

夜晚或许的确是牛鬼蛇神们喜欢出来作恶的时候。

夜晚也令人脆弱的泪水与神情格外容易被隐藏。

温玉忍不住伸出了手,想要抚摸一下傅红雪的侧脸。

他忽然猛地睁开了双眼,死死地盯着她。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此刻也布满血丝,他眼眶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人的背部紧紧地弓着,像是一只受伤的、躲在角落里朝人龇牙咧嘴正在炸毛的小猫。

温玉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她正在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傅红雪。

傅红雪也怔怔地盯着她,他脸色惨白一片,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话,又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话,不说也没什么的。”

傅红雪浑身颤抖起来。

他忽然捂住了嘴,伏在榻边儿上开始干呕了起来,这孩子的身体本来就算不得很好,一激动起来,那种癫痫的反应立刻就要缠上他,他又是个自尊心如此之强的人,那种耻辱的感觉……

温玉又开始叹气。

她凑过去,安抚似得拍着傅红雪的脊背,她的手碰到傅红雪脊背的一瞬间,他浑身忽然都紧张起来,发着抖。

温玉的手一僵。

无论她的出发点是怎么样的,但事情并没有按照她想象中的那样发展是真的……最惨烈的一幕之中,她与花白凤的针锋相对也是真的。

或许……

温玉叹道:“如果你现在不想见我,我去叫花满楼哥哥来,好不好?”

花满楼为人温和,对待小朋友也有十足的耐心,以前在百花楼里住的时候,周边一圈儿小朋友都很喜欢在百花楼门口晃来晃去,足见这位的小朋友缘。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伏在榻上,还在不停地发抖,似乎是在努力抑制自己想要痛哭的冲动。

温玉只好苦笑了一声,转身想出去了。

就在这时,她的袖子忽然被拉住了。

温玉一怔,立刻回头。

傅红雪抓住了她的袖子。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袖子,但是却还在不停地干呕,眼泪顺着他的眼角留下,他低着头,温玉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看见他虎口上迸起的青筋。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温玉看着他,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并不算一个非常贴心的人。

在以前,她一个人住在探花路上,也有一些朋友,但都不深交,她父母早亡,亲戚两看生厌,与朋友们可以一起玩、却不能一起哭。

其实她从来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的,面对一个伤心欲绝的好孩子。

但这伤心欲绝的孩子,却让她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也让她忍不住想起自己朋友们的童年时代。

她干涩地道:“我不走,我坐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傅红雪的肩头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像一只自己舔舐伤口的小兽。

温玉坐了下来,把傅红雪揽到了自己怀里。

傅红雪蜷缩着倒了下来,头发遮住了他的脸。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只是害怕而已……

他很害怕会被抛弃。

但他其实已经被抛弃了,被他尊敬、爱戴的母亲抛弃了。

他从前无数次的告诉自己,母亲是爱自己的,因为自己是他的儿子啊……呼延叔有时会同他讲,母亲十月怀胎有多么的不容易,她生产之时,那些强烈的痛苦与强烈的爱意全都迸发了出来,她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降生在这世上的……

傅红雪每次听到这件事,就觉得自己又能忍受下去,又能坚持下去了。

呼延叔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大公主都是为了你好啊!

于是傅红雪也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娘是爱我的,娘是爱我的。

在很小的时候,他第一次提起刀。

呼延叔让他练习拔刀。

拔刀、收刀、拔刀、收刀。

那时他的手上还没有茧,幼嫩的手指与手掌被磨出血泡。

呼延叔相当的严酷,喝令他继续练习,他大哭起来,奔到门口,喊着娘、娘,等待花白凤归来,等到花白凤终于归来之后,他期盼着奔了上去,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

但她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甩开了他的手。

这件事发生在傅红雪四岁的时候。

他一直记得,却一直禁止自己去回想,因为每一次再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心里都会浮起一种特别不真实的荒诞感,他忍不住要问:我真的是被爱着的么?

他好害怕这种荒诞感,荒诞带来空虚与恐惧,几乎要吞噬他的内心。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去找呼延叔,让呼延叔来讲一讲母亲怀孕时的事情,他听到呼延叔说,母亲怀孕的时候,会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用温柔的语气,怜爱的喊“儿子、儿子”。

傅红雪听着听着,眼睛就会亮起来。

他告诉自己,是的,母亲是爱自己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些杀了父亲的仇人,如果没有他们,没有那些血仇……母亲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