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偏爱

大总管看见陆清玄坐在步辇上,他神色平静,大总管却觉得,他像是被什么事情牵扯住心神。

大总管下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陆清玄的反应太不同往常了。

大总管看着陆清玄长大,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扶过一个人。

扶了之后却刻意不谈。

步辇在景阳宫门口停下。

陆清玄下了步辇,径直往里走。

大总管跟在他身后。

随后,奏章搬来,陆清玄提笔批阅。

他批了几封,在拿第二十九封奏章的时候,掌心的奇异感觉再次涌现。

比之前更淡,只有一丝。

他垂下视线,默不作声地拿起奏章,翻阅了一会儿。

上面谈的是一些中小世家使用人殉的事情。

陆清玄说:“先帝驾崩之前,把朕叫到床头。”

大总管环顾左右,发现御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陆清玄在和他说话。

——尽管他之前从来不会在批奏章的时候,跟大总管、杜问兴等人闲聊。

大总管想了想,回应道:“奴才记得此事。当年,陛下进入先帝寝殿不久,先帝就驾崩了。按照先帝之前留下的圣旨,陛下顺利登基称帝。”

陆清玄:“朕当时说,先帝宽厚仁慈,决定取消人殉,让朕把后宫的妃嫔送去瑶光寺。”

瑶光寺,是专门用于安置废妃的寺庙。

大总管点头赞扬道:“先帝果然宽厚仁慈。”

陆清玄说:“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当时朕站在先帝的床边,先帝对朕说,把后宫的一百五十九个妃嫔都钉死在陵墓里,并挑选宫女太监各两千人,送入陵墓陪葬。”

大总管睁大了眼睛。

他思绪纷乱,一时之间,无暇探究陆清玄为何会与他闲聊,只是喃喃道:“陛下圣明……”

两人聊了一会儿殉葬的话题,陆清玄的心思渐渐转移。

他手上的奇异触感消失。

他满意地低头批复奏折,心想,原来是这样。

并不是她让他的掌心燃烧,而是他自己,让自己的掌心燃烧起来。

他喜欢稳步有序地前行,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跳跃在常理之外的感受。

他拿起下一份奏折,上面写——

微臣已经查明,大小世家,近年来皆有使用活人做人殉的风尚。以下为参与过的世家名单。

陆清玄逐一读过,提笔,准备批复。

奏章的最后一行写——倒是夏家,竟然没有使用人殉。

他的动作慢下来。

他透过夏家,想到了她的发髻和钗裙。

想到了她站在树影下,视线从他身上掠过,说:“陛下,不是谁都喜欢当一只猫。”

想到了她默不作声推过来的烧鹅。

想到了她平静地说:“陛下心里显然不是这样想。”

仿佛有谁点燃了火焰,陆清玄掌心的奇异感觉再次涌现。

他轻轻地垂下眼睫。

他没有再闲聊,而是忍耐着这样的感觉,一封又一封批完他的奏章,直至月华初上。

……

次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夏沉烟见外头春意正浓,就带着宫女,去御花园中赏春。

她偶遇了庄美人、顺妃李安淮,以及她们的宫女。

她们的宫女在放纸鸢。李安淮坐在八角亭中提着笔,像是在作诗。庄扶柳坐在她身边,正在读一本医书。

夏沉烟一走近,宫女们就纷纷停下来行礼。

庄扶柳放下医书,起身行礼,笑问道:“娴妃娘娘可要进来坐坐?”

夏沉烟想到她送来的香囊,点了点头,迈入亭中。

李安淮没有和她打招呼,只是时不时瞥她一眼,夏沉烟早就习惯这样的打量,没有太在意。

她和庄扶柳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喝了她递上来的两盏茶,便起身道:“我去别处再逛逛。”

庄扶柳连忙起身送她。

夏沉烟离开的时候,无意间看见李安淮放在桌上的诗笺。

樱粉色的诗笺,上面是一首宫怨诗,字里行间却写,愿如纸鸢飞出宫墙。

她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并没有读完,就收回视线,微微一笑,走出八角亭。

庄扶柳送完她回来,看见李安淮攥着诗笺,询问:“她是什么意思?”

庄扶柳:“什么什么意思?”

李安淮:“她看着我的诗在笑。”

庄扶柳满头雾水,她拿过李安淮的诗笺,读了一会儿,判断道:“她应该是觉得你这首诗写得好。”

“真的吗?”

“应该是。”庄扶柳说,“她无需矫饰,对着不喜欢的东西根本就不会微笑。”

而且这首诗确实写得不错。

李安淮心下蓦然松了一口气,注视着自己诗笺,心里想,她也觉得不错吗?

李安淮的心情变得像今日的阳光一样好。

……

陆清玄今日叫了几个心腹臣子,在御花园中赏花谈事。

他喝茶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在御花园中闲逛的夏沉烟。

说来奇怪,现在正是春季,御花园中花木勃发,万木苍翠,她又穿着一身竹青色衣裳,本来应该隐在葱茏的草木中,让人遍寻不得。

但他就是一眼看见了她。

她和他的距离还很远,正在侧头与宫女说笑。她的唇角勾起细微的弧度,看上去心情正佳。

他记得,她身边这个宫女是叫含星,她对着这个宫女笑得最多,比对他笑的次数还多。

他旁边的大臣注意到他动作的停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立刻判断出这是一个宫中的妃嫔。

距离太远,他们判断不出是谁,但仍然心照不宣地收回目光。

宫女说:“娴妃娘娘,那里好像是陛下。”

夏沉烟望过去。

隔着春天的日光和盛绽的繁花,她对上陆清玄的目光。

两人目光相触,片刻后,各自收回视线。

夏沉烟说:“走吧,陛下正在接见大臣。”

陆清玄说:“继续说药堂的事情。”

夏沉烟不急不缓地向远处走。

陆清玄不紧不慢地喝茶。

他的掌心又开始发烫,陆清玄垂下眼睫,在杯盏中看见自己面容平静的倒影。

政事要紧。他在心中告诉自己。

而且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受。

然而,为什么越是这样想,掌心就越是发烫?

甚至想再抬起头,去捕捉她离开的背影。

……

大总管看见陆清玄如同往常一般勤勉。

他在还是太子时,就维持着这样的作息,十几年过去,未曾有过丝毫改变。

这天傍晚,他较早地处理完奏章。

大总管询问道:“陛下可要传膳,再传敬事房的人来?”

陆清玄顿了顿,说道:“去仁寿宫,朕和太后一起用膳。”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拜望他的母亲。

坐上步辇时,他却想到了那些绿油油的绿头牌。

想到他第一次迈入她的寝宫,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