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苏老师跟展颜谈了许久,她回了趟家,收拾东西,爷爷拿着旱烟袋依旧坐在门口。

他老了,脸像松树皮,一个人足够老的时候,有些事,也就比年轻人更清楚些,他眼珠子浑了,可心里跟明镜似的。

爷爷眯起眼看看展颜,说:“颜颜,好好念书,去吧。”

展颜见他那个样子,眼泪差点出来,不知怎的,心里酸的像要化掉。

爷爷跟爸一样,是没用的好人。

“爸呢?”

“你喜子叔找他帮忙拉木头,忙去了。”

“那你跟爸说,我去学校了,现在学习紧得很随便不回来了。”展颜假装被飞虫眯了眼,揉了几下。

爷爷问:“身上还有钱吗?”

钱,钱,钱,多么诱人又令人难受的字眼。这片土地上,人们吃饱了睡,睡醒了劳作,太阳下去,月亮就升起来,喜鹊归巢,蝙蝠就到处飞。春夏秋冬,只要不死,就得干,不外乎想多打几担粮食,多弄几个钱,可钱好难弄啊,一个一个地挣,花起来确是一把一把地流出去,淌水似的。

家里哪还有钱?欠了一屁股债,因为妈的病。

债总不能让贺叔叔还,谁欠的,谁还,有手有脚,总有还清的那天。

东家二十,西家十块,两毛钱就能打半瓶酱油,可住进医院,钱就是不是钱了。

展颜抿着嘴:“有。”

一个有字,她跟爷爷都心知肚明,这钱哪里来的,不用说破,说破了寒碜,可又得这么寒碜着。

展颜没日没夜疯学了起来,每天早起,老师带着他们先围着小镇跑一圈,课间练习立定跳远,掷铅球。那些会考没过,也没机会考高中的学生索性彻底不学了,就等着混个初中毕业证,初三格外躁动。

老师单独给一二十个学生开小灶,晚自习下了课,老师不走,在教室熬到很晚。

周末的时候,展有庆过来看展颜。

学校有个小食堂,饭菜便宜,一个大馍两毛,蛋花汤三毛,如果想吃个炒土豆丝,五毛,加肉一块。展有庆给展颜带了土鸡蛋,生的,又拿了半瓶芝麻油和白糖。

“每天早上冲一碗鸡蛋茶,加加营养。”展有庆把东西搁了,也没什么话要问。

展颜主动说起学习:“快体育考试了,到时,我们学校包车拉我们去县里考。”

“都考啥?”

“八百米长跑,立定跳远,还有掷铅球。”

展有庆不知道考这玩意儿是干嘛用的,干巴巴问道:“你练的咋样了?”

“掷铅球不太好,其他两项都挺好的。”展颜长跑很有耐力,也能跳的远,就是掷铅球胳膊没什么劲。

“啥时考?”展有庆又找了句话问。

“五月中旬。”

父女俩就此没什么聊的了。

考体育前,他又来看展颜两回,送了刚蒸的花卷。

王静的奶奶赶集也顺道来看王静,她也住校,大家都很拼,老人从兜里掏出个红色的塑料口袋,缠成团,好半天才抖落开,里头是块裹着的旧手绢,手绢展开,才露出几张两毛的、五毛的票子,都是她攒给王静的生活费。

展颜在一旁看着,看老人小心翼翼的动作,又蓦地想起贺叔叔。

这个世界,人跟人之间过得日子,差距竟然那么大!

不知怎的,她还想到了一个人,以及那瓶没喝几口就扔了的健力宝。

体育考试前一晚,几个女孩子辗转反侧睡不着。

“展颜,你紧张吗?”王静跟她脸对脸,问她。

展颜实话实说:“有点儿,不过我们平时练的够多了,好好发挥,没事的。”

王静四仰八叉躺着,长叹口气。

孙晚秋则趴在枕头上:“我一次县城都没去过呢,不知啥样的,我最喜欢坐车了。”

“我也想坐车,展颜,你想不?”王静来了精神。

孙晚秋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说:“展颜,我问你件事,我妈说,清明前有一回……”她憋好久,没问的,这次终于逮着机会,展颜怎么会不清楚她想问什么,轻轻打断她,“那是我妈的老朋友。”

“哦”孙晚秋把话咽下去,村里人是怎么说展颜妈妈的,她当然不能学。

几个人嘀嘀咕咕聊了会,角落里,不知哪个女生说了句“睡吧,明天还得考试呢”,寝室便静了。

体育考试很顺利,展颜既没失常,也没超常,她基本算是满意。

这考试一过,布谷鸟就来了,从山脚那传出来,掠过金黄的麦穗儿,飞远了。

家家户户开始忙割麦,割了麦,要打场,老牛拉了个石滚子,在场里转圈。老师们家里也忙,周末全都回去割麦子去了。

临走前,苏老师交代展颜往城里打个电话,给了她十块钱。

贺叔叔留了两个号码,一个手机号,一个座机。

手机没打通,展颜又拨了座机。

电话那头,声音带点儿喘。

“哪位?”贺图南刚打完球回来,一身的汗,他刚进门,电话就响了,谁都不在。

展颜听出是他,本来想挂断,又觉得没由来。

“我找贺叔叔。”

一听是她,贺图南便闲闲地往桌子上一坐,扯着电话线,把玩起来:

“稀客,真不巧你贺叔叔不在。”

展颜有点失望,想了想,说:“那麻烦你转告贺叔叔,我体育考试差一分满分。”

“还有吗?一下说完。”贺图南长腿着地,交叠起来。

展颜打电话时,习惯性贴话筒很近,怕对方听不见。

她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到贺图南耳朵里,叫人痒痒的。

好像是在思考说点什么,沉默片刻,展颜才又出声:“祝贺叔叔身体健康。”

贺图南无声一笑,电话线绕到手上,说:“说完了吗?”

“嗯,说完了,”展颜这才发现,贺图南的声音,跟贺叔叔一点也不像,他漫不经心,又隐有蓄意,非常矛盾,她想,我不要得罪他才好,想到这,立刻添了句,“谢谢你。”

贺图南悠悠告诉她:“不用谢,因为我不会转达的,你再打给你的贺叔叔吧。”

他像是玩笑的语气,可这语气,戛然而止,展颜根本没来得及反应,电话挂了。

那头,门响了,林美娟进来后把钥匙往玄关上一放,贺图南立刻挂断了电话,出来跟妈妈打招呼,他看着她,心里涌来种种情绪,却什么都没说。

天热了起来。

等麦子打好,每户人家按家里人头数,苦点儿的,依旧用那平板车套上骡子,拉了今年最好的麦子,往米岭镇粮站来。

条件好些的,已经开上三轮车了,车上堆满了一袋袋麦子,人坐上头,那叫压车,这么“蹦蹦蹦”开到粮站,粮站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展颜主动跑回家,帮家里灌粮食,展有庆催她回学校,奶奶倒不骂人了,开始冷嘲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