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学校有路灯的,展颜看见了贺图南的影子,在雨里,像洇开的钢笔字,他的袖子蹭得很轻,她就拽着他袖子哭。

脑子却还在想,米岭镇中心校没有路灯,晚自习的时候,教室的灯光会透出来,她跟同学们站门口,可以看到远处操场上的梧桐树,立在夜色里,轮廓深邃,那会儿,妈还活着。

妈还活着……展颜想到这点,四肢百骸都疼,魂魄都跟着疼,她身上潮了,来城里那么久的艳阳仿佛都烘不干这点潮,她觉得伤心,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考个十八名,却像是有伤口的人吃了发物,伤口化脓,肿了,烂透了,又破了,变成眼泪淌出来。

贺图南第一次见她哭个不停,她来那么久,不怎么爱说话,有自己的主意,说高兴谈不上,说不高兴也谈不上。

他那个袖子,好像成了她此刻最大的依靠。

贺图南一手撑着伞,一手把她拽到自己跟前,说:“会淋感冒的。”他不让她哭了,她的脸,又湿又热,滑腻腻的,贺图南摸摸她的肩膀,雨很密,不经意间就把人淋透了。

没到放学的点,寝室不会送电的,贺图南攥过她小臂,往实验室方向走,展颜也不说话,还在抽噎。

实验室一片漆黑。

走廊旁种着植物,雨声淅沥,贺图南把伞放地上,脱了外套,又把自己里头的藏青色毛衣脱了,衣服有静电,极快地在暮色中跳跃几下,又消失了。

“你穿我的毛衣。”他声音不大。

说着,动作极快地拉开展颜外套拉链,把她衣服褪下来,碰到她指尖,果然一片冰凉。

毛衣从脑袋罩上去,中间滞了下,他有心戏弄她一句:

“你头怎么长这么大?”

展颜没来得及反应,一股热烘烘的气息就满头满脸地拢过来了,她扑闪着眼,贺图南再一使劲,毛衣下到了脖子。

她不怎么高兴:“我头不大。”

“行行行,不大。”贺图南见毛衣堆在她脖子上,她头发全乱了,蓬蓬飞着,笑了一笑,“你自己穿好。”

“我为什么穿你的衣服?”展颜不哭了,她回过神来。

贺图南说:“寝室没送电,有鬼。”

她把头一抬:“这是迷信。”

贺图南哄着她:“感冒了又受罪又花钱,穿着吧,快把胳膊伸进去。”

展颜不动:“那你呢?”

他早把外套重新穿上了,说:“你怎么这么墨迹?我身体好。”

展颜穿上他的毛衣,又从他手里接过湿外套,抿抿头发,说:“毛衣怎么还给你?”

贺图南说:“回家你带着。”

他晃了晃身体,“哪几科考的不好?”

展颜眼睛惺惺地发涩,听着长廊外的雨,回答说:“物理和政治考的不好。”

“周末把卷子带回家,我帮你看看。”

“我听说,高二下周期中考。”展颜侧过脸,她看不清贺图南的脸,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这会儿,身上热融融的,加了件衣服到底不一样。

贺图南“嗯”了声,他说:“你想说什么?我指点下你还是够的。”

他还记得自己开学那次马失前蹄。

“我要去上晚自习了。”展颜脸凉凉的,紧紧的,泪已经多半干了,她有点不好意思,怀疑自己鼻涕是不是抹到贺图南袖子上了,说,“我把你袖子弄脏了吧?”

贺图南笑一声:“你还知道。”

展颜神情变得黯黯的,说:“刚才……”话都到了嘴边,又压住了想说的冲动,这有什么好说的?别人也不见得乐意听。

“刚才我知道。”贺图南说。

她很惊奇:“你知道?”

“你想你妈妈了。”他声音轻了几分。

展颜没接着说,反倒岔开:“我回教室了。”

“伞你拿着,”他搞不懂,“你出来打电话怎么不知道拿把伞?”

展颜摇摇头:“我不想打。”

“真看不出,你还这么任性。”贺图南又笑了。

展颜却说:“不想打伞就不打,这不是任性。”

贺图南真想弹她脑门:“你还嘴刁。”

展颜不知道贺图南怎么对她全是□□,可听他口气,是松快的,她说:“我真得回教室了,出来好大会儿呢。”

贺图南就撑着伞,压得低低的,罩在两人头上。

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寒津津的,他垂着一对眼眸,透过长睫看她:“还冷不冷?”

展颜昂头也看看他,许是路灯的缘故,不够明亮,他眉眼轮廓柔和几分,这一刻,有几分似贺叔叔的模样。

她把拉链拉到脖子那,不能再往上了,没说话,眼看走在主干道上离教学楼方向近了,展颜忽然从伞底猫腰钻出,跑开了。

不得不说,她跑得可真快,跟兔子呢。

贺图南本来觉得该生气,反倒笑了。

周四雨停,周五彻底放晴,这一晴,天立马干燥起来,苍穹蓝那么一大片,一丝儿云也没有。

校园里的菊花开着,银杏叶子却一枚枚在风里飞着,打几个旋儿,才坠下去。

展颜想问老师要份多余的卷子,可又不好意思,怕老师问,要是不想给岂不尴尬?大课间,她就到门口商店买白纸,准备把题目抄一遍,寄给孙晚秋和王静。

她抱着一沓白纸,走到校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以为看错了。

是展有庆。

他穿着个旧皮夹克,黑长裤,脚上倒蹬了双新擦了油的皮鞋,一手拎着保温桶,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放在地上的尿素袋子。

展有庆正跟保安陪着笑脸:“我给孩子送点东西,放您这儿,她是高一十班的,麻烦您回头跟她说一声。”

保安大爷看他打扮,说:“这事儿呢,我倒是能办,不过,来都来了怎么不见见孩子呐?”

来一中念书的孩子,有许多是底下考进来的,青春期的娃娃们,好面子,保安大爷见得多了,乡下来看孩子的父母,孩子觉得丢人,宁肯躲着。当家长的也清楚,东西搁了就走。

保安大爷觉得,这种行为不太好,狗都不嫌家贫呢,这念书念的忘了本还念哪门子书?

眼前这位,肯定也是这情况了。

展有庆讪讪说:“不见了,耽误她学习。”

保安大爷悠长地叹了口气。

不远处,展颜看着爸是怎么堆起脸上的笑,往校园里探看的那一眼,又是怎么样恋恋地收回去的。

她跑过去,喊了声:“爸!”

展有庆吓一跳,没想到展颜课间会跑出来,他总觉得,颜颜最懂事了,肯定不乱跑。

他起得绝早,浓浓的雾气还在山里头弥漫乱窜那会儿,他就骑着摩托,带着东西往镇上赶。

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再挤公交,到一中已经半上午了。

他以为,一中的食堂跟米岭镇中心校一样,老师家自己承包的,学生们有时从家里带点大馍什么的,也就帮忙给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