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贺以诚被送到了医院。

他也没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要说点什么,话断了,人才跟着倒下去。他没预兆,于贺图南而言,贺以诚是无坚不摧的,哪怕是坐了几年牢,也丝毫没有颓废的意思。

两人都吓坏了,一路无言,在医院里忙活半天,等人脱离危险,展颜让贺图南守着,自己回家做饭。

她买了鱼,让人给弄干净,可卖鱼的实在忙,简单掏几下,水管子一冲,丢进了塑料袋。展颜拿回家开始清理那些没掏完的内脏,一手的血,水龙头也没心跳响,那样重,她几次停下来,休息会儿,才能继续。

汤炖成了奶白色,她带过去,见贺图南站楼下树荫里抽烟,两人目光碰上,他说:“爸这会儿睡了。”

她低着头,什么都没说要进去,贺图南攥了下她胳膊,展颜抬头,他眼神复杂不知藏了多少样情绪。

“我们回头再说吧,你不要再刺激贺叔叔,他四十多的人了。”

“你怪我吗?”

展颜心里一阵难受:“没有,我只是想,如果他那一下过去了,”她眼里忽然涌上泪,“你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你想过吗?”

贺图南手中烟头烫到自己,全无知觉:“想过,我很害怕。”

展颜手指抚了抚他的脸庞,她凝视片刻,错身进了大楼。

又是病房,她想起第一次见贺以诚,就是在病房,他那样不凡,是她世界之外的人。

贺以诚没有醒,他看见明秀,她梳着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一双眼,明亮动人,就差那么一步,他就能吻上那双桃花眼,握住那双温柔手。她娇笑皱起鼻子:

“你再不来找我,我就跟人走了,我真的要跟人走了!”

他说我一直在找你,找不到你,怎么我刚找到你,你要走了呢?

过桥过水,翻山越岭,他是孤军哀兵,雨淋着,雹打着,走到舍生忘死,走到山穷了,水也尽,她的身影一远再远。

可即便这样,也太美了,恍恍惚惚,迷迷醉醉,他说你再等等我,咱们一起好好过,再也不分开了。

他就那么躺着,不说醒,不说死,日子好像还长着,等长到了头,他要跟她埋一起去,展有庆不是有了新人吗?她孤零零的,长眠在荒凉的山野里,他得去陪她,活着不行,死了总归没人管了吧……

病房里有轻微的动静,那双眼,睁都没睁开呢,贺以诚就知道是展颜,他混混沌沌想着,我吓到她了,她会哭,会难受,这个念头一动,贺以诚就醒了,他看见她在擦床头的小柜子,鼻尖全是汗,等擦完,拧开保温桶盖子,看了两眼,又盖上。

“贺叔叔?”展颜一抬头,见他醒了。

贺以诚没说话,定定望着她,她也在看他,他有点老态,疲态,遮不住的年岁感,他平时不这样的,整个人像突然被决堤的大坝冲垮了,水退去,露出荒凉的地表来。她真是心酸,觉得他可怜,怎么那么可怜呢?那么体面,那么风光的一个人,落到这个田地,她不能原谅自己。

他一时间也没说什么,只让她照顾着,贺图南出现在门口,沉默地看过来,等他吃了点东西,他靠近他:“爸。”

贺以诚说:“你先回北京,忙你的去。”

什么都没说清,贺图南不肯走,他不动,展颜不知道他这个拧巴什么,她觉得无奈,没办法怪他,也不忍心,她只觉得是自己的错。

“我去收拾下。”她把残汤剩饭拎出去,眼神动了动,贺图南跟她出来到水槽那。

全是照顾病人的家属,一旁,穿碎花短袖的老太太正拿洗衣粉搓饭缸子,饭缸有些岁数,豁了口,磕掉了漆,主|席头像都只剩半边,展颜打量她几眼,把洗洁精送她了。

走廊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有人走,有人进来。

“我们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回北京吧我在这就行,这些年,我也没照顾过他,让我来吧。”展颜拿毛巾把桶上水擦干净,装进布袋。

她沉静无比,毫无波澜,贺图南凝视着她,跟着她,步子放慢,黄昏的余晖从窗子那斜斜打到过道上来,那么长,亮亮的,反射着眼睛。

展颜着急回去,从水房,到病房,好大一段距离。

“颜颜。”贺图南在身后喊她,展颜回头,这才发现落下他这么远,他背着光,也瞧不见什么神情,隐约只觉眉眼深浓。

他仅仅喊她一声,没下文。他一直等她转身看自己一眼,可她没有,人都要伸手推病房的门了,他叫住她。

她的脸,被霞光镀满,长睫像洒了金粉毛茸茸的。

过道里,有人抱着个破收音机,来来回回走,收音机里传出歌声:

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儿呀

迎着风儿随浪逐晚霞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

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

随着歌儿划向梦里的他

歌声近了,那样悠扬,又远去,展颜问:“图南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怪好听的。”

抱收音机的男人正走到贺图南旁边,一转头,对她说:“小姑娘,这是八|九年齐豫的老歌,你那时估计只这么高哩!”他比划了两下。

贺图南没说话,他只是冲她打了个手势,让她进去。

他问过医生贺以诚的情况,第二天买票,回了北京。

贺以诚比医生预判的要糟,时轻时重,本说两三天就能出院,出院当天,凌晨又起了烧,也不晓得大暑天怎么会发烧。

他坚持出院,展颜在家里一面练着手绘,一面负责他一日三餐。中学那会儿,她面对他,总有点拘谨客气,现在倒真像女儿了,提醒他吃药,做饭时问口味,贺以诚也问她学业的事,有时间细聊她那次比赛,两人在家呆一起,跟普通父女没区别。

但这些话题都留在浅浅的那层,谁也不提当日的事。贺图南会打电话,他也一样,不涉及根本地问些话,好像父子间那场厮杀,没发生过。

这是不可能的,每个人心头都被砍出了缝儿,展颜起先没时间细想,回来后,晚上睁大了眼,像小时候那样屏息凝神等老鼠,全神贯注,一门心思地想。

夜里就这点好,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你,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好像就剩你自己,能好好细数落过往,想清楚,想明白。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跟贺叔叔,是有过那么点嫌隙的,她觉得他管的太多,太细,他不管她想要不想要,一个劲儿的给,太窒息了,爱也能把人憋死,但又没法说。再后来,他为了她,出那么大的事,她成人了,多多少少知道男人是什么样,这世上,男人要想证明自己就得有事业,有钱,他本来什么都有,因为她,一夜成了阶下囚,这样的大起大落,没几个能承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