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乐章(第2/4页)

裴诗愕然。

森川光拿出一些纸币递给他,用日语说道:“请给我四串。”

“什么啊,原来是关东的。”大叔喃喃地把章鱼烧给他们以后,又继续对接下来的客人吆喝起来。

一路走过来买东西,别人听见森川光的口音,好像态度都不大一样。裴诗接过章鱼烧,小心地呵护着森川出去:“现在日本关东关西还有问题啊。”

“大阪人总认为东京人冷漠,不过这也是事实吧。”

裴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也是东京人,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冷漠。”

“我不算完全的东京人。在眼睛还能看见东西之前,经常和外公到处走。”

“可是为什么别人都说你是东京的?”

“因为在东京出生长大,有那边的口音。”

裴诗啃了一口章鱼烧:“组长你真奇怪,这不就是东京人的意思了吗?”首都人民一向都蛮自豪自己的家乡,怎么提到这话题,森川少爷还有些排斥?

森川光声音低沉了一些:“我……其实只有母亲是日本人。祖籍并不在这里。”

看上去是如此纯正日系美人的组长,居然不是纯种的。裴诗微微讶异:“那你爸爸是哪里人?”

森川光沉默了许久,才轻轻说道:“和你一样。”

章鱼烧差点呛在喉咙里。裴诗干咳几声:“什么,我居然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

以前一直以为森川跟外公姓,是因为父亲入赘了森川家,没想到……

“小诗,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森川光递给她一串新鲜的章鱼烧,自己却没吃,“我当初就是因为太好奇,丢了眼睛。”

裴诗自然不会再多问什么。

先别说她现在正在老爷子的地盘上,稍微有一点不对可能就会丢掉小命,即便没有危险,她也能理解森川光。

人就是这样,年纪越大,就越害怕别人了解自己。不是因为变坚强了,而是因为人生的包袱越来越沉重,任何打击都可以将包袱下小如蝼蚁的自己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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冢田组大阪分部。

红木长桌上摆满了禅意的怀石料理,艳衣白面的艺妓迈着小米碎步,跪在榻榻米上为围在桌旁的森川氏男子们添食斟酒。

房内寂静得只剩下酒水流动、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

坐在最里面的男人就是冢田组组长,森川岛治也。

他约莫七十出头,发已花白。他正襟危坐,一身黑色和服毫无皱褶地垂落,白色的领口下有着没入和服中的刺青。他的脸型瘦长,颧骨突出,双眼眯着,即便他这一日心情很好,脸上一直有着笑容,嘴角两道长长的下垂纹也彰显出他一生都不是个爱笑的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哪怕是笑着,也没人敢大声呼吸。

正式开始用餐之前,艺妓们为每个人的碗里都放了一颗黑鸡蛋。森川岛治也的手依然放在膝盖上,用他惯有的命令口吻缓缓说道:

“这是今早从箱根运过来的,请用。”

这种鸡蛋叫“黑玉子”,是箱根特产。

箱根人喜欢把鸡蛋连筐一起装入温泉,放一段时间再取出,它们就会全部变成铁球一样的黑色。传说“黑玉子”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每吃一颗就会长活七年。这是森川岛治也最喜欢的地方特产。每次有家族聚会时,他总会让大家都在饭前先吃一颗“黑玉子”。

大家都面不改色地开始用餐了。

唯独裕太盯着那一颗颗发黑的鸡蛋,脸色有些发白——自从上一次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帮内“黑玉子”的事迹,他再看到这种食物,总是会感到反胃。

老爷子的忌讳有很多,但最大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他缺陷的,是他对自己周围的女人——可以是他的女人、妹妹、女儿、孙女,有着无可救药的控制欲。

森川岛治也还未接管冢田组的时候,曾经有个很爱的漂亮女人,叫美纪。那时候冢田组有个死对头是山咲组,山咲组组长睡了美纪,并在她怀孕之后收了她。

森川听闻这消息后,只带了二十多个人,就直奔山咲组老巢神奈川。据说那个晚上整个神奈川街头一个人都没有,就只有子弹擦着汽车飞过的声音。黎明到来时,山咲组的爪牙几乎全部被剔除,满街尸体。山咲组组长扔下了美纪一个人逃离了神奈川,却在第二天早上于箱根被森川逮了个正着。

森川见了他,居然毫不动怒,还客客气气地请他吃了一顿饭,开胃菜就是一盘“黑玉子”。他当时吓破了胆,只敢老老实实地用餐,直到吃到一颗满嘴油肉的鸡蛋,才有些疑惑地把它吐了出来。

“黑玉子”熟了以后上面总有一些圆形的孔,不注意看很像长着大眼睛的生物胚胎化石。

——而他吃的那一颗,居然是个真的胚胎!

“善待你儿子,别把他吐出来了。”当时森川岛治也云淡风轻地这么说道。

虽然他不说,但从那以后,帮内帮外听过这件事的人,都不敢和他打了标签的女人有什么牵扯。

除了一个男人。

此时此刻,他依然淡然地吃着那些神似胚胎的“黑玉子”,仿佛这个传说真的只是传说,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光。”

森川光当即放下碗筷:“是。”

“你还记得上次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话么。”森川岛治也慢慢地咀嚼着口中的鸡蛋,眼皮也不抬一下。

想到裴诗正坐在自己身边,森川光下意识抓紧衣服:“……记得。”

“在你这一辈的长子中,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子嗣的。”

森川光没有回话。

森川岛治也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这顿漫长的聚餐结束后,森川岛治也宣布让大家离席,自己端着茶品了一口,看着茶碗说道:

“光,诗,你们俩留下来。”

裴诗看了森川光一眼,和他一起重新坐了下来。

庭院里的老树与纸灯笼一起整齐摇晃,蔓延着一股浓浓的古意。森川岛治也转着手中的茶碗,端详着上面的白色印花:

“这么说,光,你是在骗我了?”

森川光的眼中写满了不解:“外公,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和诗一起撒谎骗我。”

他这句话说得不紧不慢,也听不出是疑问、反问还是肯定。

森川光屏住呼吸。

裴诗有些担忧地看看森川光——他原本就不是会撒谎的人,这下单独被老爷子逼供,估计撑不了多久。

她暗自轻吐了一口气,故意轻轻拉住森川光的和服袖子:

“这件事不怪他。他只是很尊重我,不愿意和我走太近。”

然而,这点动作根本进不了森川岛治也的眼。他冷冷地说道:

“裴诗,我在问光,没在问你!”

裴诗微微一怔,垂下了浓黑的睫毛:“是。这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