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七月十五中元节,恰逢盂兰盆会,这是佛教一年中最盛大的法会。

佛门弟子提前三日斋戒,焚香沐浴。

七月十五这日,法华寺大雄宝殿前设佛坛,住持与僧众净坛绕经,香客信徒虔诚跪拜,香火气息尤为厚重。

傍晚,江边祭祀亡魂的道场更是热闹,法华寺是百年寺院,声名远扬。祈福的百姓围了两岸,涿州城贵胄富商携家眷远道而来,就为了听高僧讲经。

七月半的夜里,凉风扑面,呼吸间尽是香烛纸钱的味道,码头边燃放河灯祈福的人多不胜数。

河灯是莲花样式,中间点着蜡,在江面上明灭起伏,萤光似的绵延不绝,带着活人的哀思与眷念,缓缓飘向远方。

江岸百姓众多,宁湘在石阶上坐着,见之前在寺中遇见的年轻妇人,在侍女搀扶下哭得肝肠寸断。

言辞之间,大约是说孩子幼年早夭,多年求子无望,身子愈发虚弱。

妇人泣涕涟涟,望着河灯默默垂泪。

宁湘叹气。

众生皆苦。

她也一样,求而不得。

也不知何时才能解决那个棘手的问题。

转过身,可见祭坛之下光风霁月的身影。

他站在一众师兄弟中,松苍竹翠,高洁清远。

诵经声惘惘,清心明目,消除孽障。

宁湘站在众香客信徒中,听完这场经会,余光碰见人群里一个略有些眼熟的人。

她一顿,歪着身子看过去:“马公子?”

马筠安一身素白的衣衫,脸上的伤好了,倒是个温文尔雅的俊秀书生,只是他孤零零站在那里,望着江面出神,眉眼憔悴,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宁湘叫了他两声,方才回过神来。

“宁姑娘。”话说出口,声音有些沙哑。

“你怎么在这儿?”宁湘左右看看,他似乎并无同伴。

马筠安看着她,迟疑了下,低声说:“闲来无事,出来走走……”“出来走走?”他八月科考在即,家中还有生病的母亲,夜半还有闲暇出门?

宁湘不信,马筠安满脸都写满了心事,哪里像无事的样子。

他们只有一面之缘,宁湘也不便深问,只侧目看着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眸在煌煌夜色中,漾起温暖的涟漪。

马筠安与这双眼睛对视片刻,缓缓垂下脑袋,艰难开口:“我母亲去世了。”

宁湘一愣,难怪今日见他神色有异,还瘦了许多,原以为是上次伤后未痊愈,竟是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么?

马筠安坐在石阶前,一身落寞与伤痛:“今日是家母头七。”

宁湘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多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到头来的安慰只能化作一句:“节哀。”

马筠安声音低哑,抬头看她:“上次之事,多谢姑娘,在下无以为报,心中有愧。”

“还是没能帮到你和你母亲。”她以为那二两银子至少能给患病之人带去一丝希望,没想到也是徒劳。

远处布施的僧人正在发放河灯,她过去要了一盏,递给他,“这河灯给你,净闻法师说这些河灯在佛祖面前供了四十九日,沾染了灵气,能寄托哀思,传达你的祈愿。愿令堂大人早登极乐。”

“多谢姑娘……”马筠安颤着手接过,这几日处理母亲的身后事已经精疲力尽,每每夜深人静挑灯夜读时,身边再没了嘘寒问暖的人,便受不住了。

原本只是想出来走走,没成想会遇到宁湘,河灯被她点亮,一簇渺小的光在眼前摇曳,照亮不甚明朗的一角。

他忽然绷不住了,捂着脸失声痛哭。

相依为命的母亲离世,让原本就不顺遂的人生雪上加霜。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往来的行人擦肩而过,怀念故人而哭泣垂泪的不在少数,这样的夜晚,本就是宣泄哀痛的时刻。盈眶的热泪,也只是纾解白日里,难以宣之于口的伤戚与怀念罢了。

马筠安哭得伤心,想到他正是脆弱的时候,相识一场,一走了之也不好,宁湘便坐在他身边,默默陪伴,没注意到一道黑影覆在眼前。

身后高处灯笼带来的光明被遮了大半,宁湘往旁边让了让,那影子没动,回过头去,却见净闻和善慧停在台阶上,善慧那个小和尚手里拿着一盏河灯。

“我和净闻师兄在布施,想起施主来,特意为你留了一盏。”他跳下台阶,把灯塞她手里,“你不是要祭拜亲人?”

呃……

罪过,她父母尚在人世。

果然,说一个谎,往往需要无数个谎来圆。净闻看过来,漆黑的眼眸在跳跃的灯火里有着融融的暖意。

他的眼神不含任何杂尘、欲望,透亮明净,仿佛能洞察人心。

宁湘被他看着,感觉自己无所遁形,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心里默默想,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佛祖面前忏悔,让她折寿十年也好,父母一定要长命百岁。

这河灯就供给去世多年的二哥吧,希望他能保佑爹娘康健顺遂,保佑她这个妹妹能早日回家尽孝。

净闻看她接了灯,好似放了心,正好有香客相询,他回过头去耐心听着,偶尔说上几句话。

宁湘把河灯放进水里,冰凉的江水荡漾着圈圈涟漪,马筠安收拾好情绪,也学着她放了河灯,盯着夜色良久,才开了口。

“我自三岁开蒙,读书迄今整二十载,少时家父尚在,他教我念书习字。说读书能明事理、辩是非,所以我寒窗苦读多年,盼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平天下不平之事……”

然而时运不济,造化弄人,到今年才考中了秀才。

踌躇满志,空有一身抱负。

宁湘没怎么读过书,想不出文绉绉的言辞安慰他,只说:“遥望前朝,大器晚成之才不在少数,你尚年轻,将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马筠安苦笑:“姑娘不懂……这世道何其艰难。”

世人道寒门生贵子,往往有权有势者,才道途坦荡,立于不败之地。

他这样穷苦人家的书生,出人头地,实在不易。

他垂头丧气,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未经他人苦,无法感同身受。

宁湘无从安慰,只是托着下巴看向岸上时,净闻恰巧也看过来。

他背着光,看不清容颜,有着与生俱来的矜贵,只是立在那里,让人莫名看出几分孤冷清寂来。

他听见他们说的话了吗?

远处祭坛前师兄弟找来,他抬脚过去,并不曾多看这边分毫,应当并未听见。

宁湘收回目光,问马筠安:“日后有什么打算?”

马筠安没什么亲人,同村大伯母虽多有关照,却也是孤儿寡母,家底单薄,他不便多叨扰。

他望着江面浮动摇曳的河灯,低声说:“等彻底了结家母的身后事就要进京了,若是考中继续留在京城,有幸参加明年春闱,进士及第,自是好的。若是不行,便回涿州来,进书院做个夫子传道授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