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竹简这东西似乎有点娇贵,天干物燥时怕开裂,怕火烛,湿雨连绵时又怕它发霉生绿苔。因此功曹们总得生一盆炭火在屋子里,时不时翻出那些记载了士兵资料的竹简烤一烤。待烤过之后,屋里仍带着炭火的余温,屋外凄风苦雨,这种反差很容易让人觉得困倦欲睡。

找到了这块风水宝地之后,咸鱼就不肯离开了,嚷嚷着一定要帮功曹整理竹简。

屋内炭盆边带着暖烘烘的余温,屋外凄风冷雨无尽。她寻了块油布裹在身上,滚进了小山般的竹简深处,翻了条破草席出来,舒舒服服地睡起了午觉。

高顺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也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寻来的油布,又是怎么将那张包裹陈旧竹简用的破草席拽了出来,睡得竟也十分踏实。

但那少年即使熟睡之时,仍然抱着他那把剑,这就令高顺不觉好奇了。有这种习惯的人究竟经历过什么,连睡梦也不能安稳?但此刻他的重点倒不在于此,因此他咳嗽了两声,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陆悬鱼。”

……这人睡得真香。

于是高将军弯下腰,伸出手去,不客气地揪住了他的衣领——考虑到军中叫人起床经常直接上脚,这应当还算比较客气的——但那少年忽然睁眼睛了!

不仅睁了眼,而且伸出手去就是一拳!

“啊,啊,高将军啊。”陆悬鱼想将拳头收回来,但是被高顺就那么抓着不松手,而且还冷冷地盯着她看。

……这就尴尬了,趁她睡觉时不讲武德过来偷袭的这位算她上司。

……好在看到她一脸心虚,高顺终于是丢开了拳头,直起身子,“竹简可收拾完毕?”

“收拾完了,收拾完了!”咸鱼赶紧爬起来疯狂揉眼睛,“不信将军可以验看。”

“既晒烤完毕,当继续研习《尔雅》才是,”高顺冷冷地说道,“不过未时,尔竟在此贪懒,违我军令!”

于是那双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里面满满都是委屈,“高将军,小人……”

好在高顺此刻根本没心思让她学什么尔雅,刚刚只不过是看不过去,责备几句,见她神色终于清醒,便说了真正的来意。

“将军差人寻你我至府上一趟,有事相谈。”

这个天气去都亭侯府真是要了命了。

高顺比她更惨,她体质强不怕淋雨生病,高顺可能也不太怕,但是她这身衣服不怕淋雨,高顺内穿铠甲被淋了雨那就超麻烦。

即使如此,教导主任还是铠甲罩袍油布斗篷一丝不苟地套了三层,厉害了【

上了马,一骑绝尘地从城外奔进府中,她以为魏续魏越侯成这一群人应该都在的,结果没想到,只有张辽围着个炭盆在烤火。

她进了屋子,忙忙地扑到炭盆前,想烤一烤自己没得换的衣服时,忽然意识到今天的张辽没跟她打招呼。

他似乎有什么心事,跟她还有点关系,就那么盯着她看,看得她有点发毛。

“张将军这是?”

“……啊。”张辽像是如梦初醒,忽然伸出手,将她拉到他身边去,“贤弟过来坐。”

……看着好像很不正常的样子。尤其是拉过去时,张辽似乎还想要拉她的手,一边拉,一边在那里絮絮叨叨问一些“雨天缰绳很磨手啊贤弟平时鲜少骑马我来看看”之类的话。

考虑到张辽整个人都非常的直,跟她同床共枕都不会搞这种亲热行为的直,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将军呢?”

张辽没抬头,声音也听不出什么不对劲,“将军在内室,寻高将军去说过话再出来。”

“那唤小人前来所为何事?”

少年将军那些十分诡异的行为就忽然停滞了一下。

一场刺杀行动需要多少个心腹?

董卓出行,必定会带虎贲卫士二十人,这些是西凉带来的亲卫,悍勇无比。但吕布也可自军中择一二十死士,着卫士服伺机行刺,他勇武超群,有信心完成这一场刺杀,他只是游移不定。

因此这场刺杀行动中,吕布需要的不是替他杀人的心腹,而是为他权衡得失利弊,剖析厉害的心腹。

高伯逊是清白威严之人,张文远亦是他麾下勇将,都不必怀疑。

但还有一个人,令他拿不定主意。

此为机密事,若是泄露出去,便要祸及满门,陆悬鱼未曾与他定下主臣名分,不过是府上一仆役而已,怎能委之心腹呢?

但也正因那个少年的劝告,他冒死向董卓进言,解救了长安百姓,因而才有公卿世家的青眼相加。

“文远作何论?”

“陆悬鱼此人有节概,轻生死,重然诺,”张辽不假思索,“必不会因利禄金帛举发将军。”

“不错,但若他无心于此,不慎说与邻人听,原本也不必以金帛利禄相诱。”

张辽思考了很久,终于还是神情肃然地行了一礼。

“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荐此人为将军所用。”

……作为一条咸鱼,她是万万想不到张辽心里在想什么的,也万万想不到“密谋”这种事是直接和“杀人灭口”挂钩的。她没搞过刺杀,尤其还是这种堪比刺杀希特勒的行动,她也不能理解张辽到底哪来对她的信心。

但毫无疑问,看到这个四人密会时,她立刻意识到这也是一种姿态——反正我很信任你了,你看看你要怎么报答我的信任吧。

“将军这是……?”

大家坐在光线不怎么好的偏室里,四周都下了帘子,吕布又坐在靠着案几旁的角落里,那一点黯淡的天光简直无法让人看清他的脸。

……但他可能不知道,对她来说白天黑夜都是一回事,因此她特别仔细地盯着吕奉先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满朝公卿欲诛董贼久矣,”吕布说道,“今欲借我手,诸位之意如何?”

“将军和董卓有父子之义,天下人皆可杀董卓,独将军不可为!”这是高顺。

“天下苦董久矣,若有朝廷之命,有何不可?”这是张辽。

“凉州兵马,旬日可达,如之奈何?”又是高顺。

“一夕可定,旬日乃平!”又是张辽。

“并州马弱,凉州马肥——”她没听进去,她盘腿坐在温暖的席子上,听外面啪嗒啪嗒的雨声,开始回忆起某些并不算很久远,但好像过了一辈子的事。

……比如说,在下雨天里,煮一锅粟米饭,炒一盘大肠,再烧一个菘菜豆腐汤?

张辽和高顺的意见不太一致,争论了半天,被忍无可忍的吕布打断了。

“悬鱼,你意如何呢?”

“我不太懂,”她说,“将军不是说公卿欲诛董贼吗?”

“不错,但天下并非只有公卿世家……”吕布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于是她听出来了。

一只十分游移不定的,既想搞事,又很担心公卿给的支持不够,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的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