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十五)

“姚管家, 那两个人跟着清昱姑娘往山上去了,两个时辰了,没看见下山。”章家后院里, 有仆役打扮的岛民从走廊上奔来, 凑到姚凛身旁时, 放慢了脚步,压低声音说, “鸦道长那边也已经动身出发了, 他绝对不知道那两个人也去山上了。”

姚凛还在俯着身看院子里的花。

“也不用这么小心,”他没有抬头, 仍保持着看花的姿势,“他们真要是注意到你了,你说得再轻声也没用。”

修士神识一动, 隔着再远的距离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凡人在修士面前如此无力, 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修士的疏忽大意和漫不经心。

姚凛直起身,声音平淡, “你确定看见那两个修士去龙王庙了?章清昱就跟在边上?”

仆役点点头,“那两位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对清昱姑娘不是很热络, 但还是偶尔说上几句,确实是去了龙王庙。”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倘若那两个修士发现了“章清昱”的问题,以他们的实力,直接来问个明白就好了,何必虚与委蛇?而那种情况下,姚凛也会毫不犹豫地交待一部分真相, 尤其是鸦道长的事情, 什么计划都比不上活着更有希望。

“义父和大少呢?”姚凛问。

仆役把头埋得更低, “老爷和大少又吵起来了。”

吵什么?

无非仍是谁说了算,从鸡毛蒜皮的每一桩小事上分歧。

章大少是必输的。

他诚然是越来越年长了,能力也比章员外强一些,可主意没那么坚定,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章员外那么能狠得下心。

有时,人想要飞黄腾达、改变命运,不需要很多经验、运气和能力,只要足够狠心。

可狠心究竟又能算得上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当旁人都守规矩、讲道德、有底线的时候,那个尤其狠心的人便是让人避之不及的恶棍;可只要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放下底线和道德,那第一个狠心的人忽然便什么也不是了。

章清昱就是不够狠心。

他也不够。

姚凛想到这里,伸手折下一节花枝碾碎。

可他比谁都有决心。

“你刚才说义父和大少吵起来了?”他回头看向仆役,“他们现在在哪?”

夜色已深,直通正堂的院子却还吵闹着。

仆役都噤声绕道,大气不敢出,只剩下章家这座大院的主人在激烈地争执。

姚凛踩着白瓷茶杯在地上打个粉碎的尾音走到门口,没有像往常一样压低脚步、放缓动作,而是平静地伸出手,直接推开门。

屋里正在激烈争吵的父子俩都猛然回过头看过来。

看见是他,又都重新松了口气。

“大晚上的,有什么事?”章员外没好气地问,“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姚凛没有说话。

他反手把门关拢,没什么表情,再没了从前处处小心恭敬的模样。

章员外似乎微妙地察觉到姚凛的态度有些反常。

“怎么回事?”他皱着眉,严厉地看向姚凛,脚步却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向后退了半步,“怎么不说话?”

“鸦道长已经去龙王庙了。”姚凛说。

“鸦道长现在去龙王庙干什么?”章大少惊讶地问,“不是明天一起去祭祀吗?这深更半夜的,莫非龙王庙里还有什么要做?”

姚凛笑了一下。

“他本来就没打算等到明天。”他说,“邬仙湖的灵脉汇聚在龙王庙,大家也都没有明天了。”

“你什么意思?”章员外猛地问他,“什么叫大家也都没有明天了?”

姚凛平静地看向将他养大的义父,“就像是从前姚家人都死了一样,章家很快也会这样。”

章员外的身子猛地往后一栽。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都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厉声问,“是谁告诉你的?这里没有人知道当年的事,你是从哪知道的?”

章大少左看看右看看,摸不清头脑。

“你们又在说什么?什么知道不知道的?”他愠怒,看向姚凛时不自觉带了点恼怒的嫉妒,“什么事是他能知道,我不知道的?爹,你们还瞒着我什么事?凭什么瞒着我啊?”

“闭上你的嘴!”章员外厉声呵斥,“这儿没你的事。”

章大少不甘地闭上嘴,狠狠地瞪了姚凛一眼。

姚凛安静地看着父子俩吵架,被章大少怒目而视,也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时章大少终于发现些许不对劲,往日他虽然嫉恨姚凛太出彩,明明只是章员外的义子,却比他这个正经的大少更得力,家里家外的大小事都被姚凛安排得井井有条,衬得他十分无能,可他也清楚这个义兄,最是恭敬自持的人,谨守本分,不争不抢。

倘若在从前,他对姚凛不满怒瞪,姚凛必然会出口圆场,同时照顾到父子俩的情绪,而不像现在这般,仿佛看也没看见。

“好几年前,我就知道了。东仪岛上确实没人知道当年的事,但章家来自临邬城,姚家也曾是临邬城的大户,虽然过了二十年,但总还是有人记得的。”姚凛没去看章大少,只是直直地望向章员外,脸上没什么表情,“本来也没相信,但时间长了,你的反应也够让我知道这是真的。”

“什么意思?什么姚家?”章大少一头雾水,“你家不是早就死光了吗?我爹看你年纪还小,上无怙恃,这才把你带回家里当义子养,还能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姚凛转头看向他。

目光冷如寒光。

章大少不由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

他这才发现,当姚凛不再永远恭敬的时候,竟如此骇人。

“姚家人确实死光了,一月之间,阖家上下接连急病而死,只剩还不记事的幼子。”姚凛冷冷地说,“可这一场急病又是怎么来的?就在姚家阖家暴毙而亡的时候,章家又是怎么一夜之间从市井小民,崛起为本地乡绅的?章家在临邬城住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偏偏就在姚家突遭横祸时决心搬到东仪岛的?”

章大少难以理喻,“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你不会以为是我爹干的吧?他要有那么大本事,还在这儿窝着?你别是赖上我们了吧?总不能因为我们看你可怜,把你养大了,你们家当年出事就变成我们害的了吧?”

姚凛看了章大少一会儿。

“大少,”他摇了摇头,居然笑了起来,“你们父子俩还真是有意思,连叶公好龙,也能代代相传。你和异人异术打了那么久的交道,半点都不怀疑自家发家古怪么?你也说过,义父从前也痴迷于法术和异人,为什么如今却百般厌恶,不愿你碰?”

“不是义父年纪大了,是他怕报应来了。”

章大少愕然。

“你说的没错,义父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在法术上完全是个门外汉,但谁叫他有个擅长法术的妹夫、你有个擅长法术的姑父呢?”姚凛慢慢地说,“义父从妹夫酒醉后听来的偏门邪术,就用在姚家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