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垂烬玉堂寒(二)

曲不询追出门, 院子里空空荡荡,不见沈如晚人影。

他在院子里静静站了半晌,叹了口气。

转过头, 却是一怔。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廊尽头, 侧立在门柱边上, 像一道幽晦曼丽的影子。

曲不询定了口气。

他站在原地顿了一会儿,大步走过去, 立在她身侧, 要开口,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廊下静谧, 只剩下细雨浇洒在残叶上的声音。

楚瑶光租下的小院构造精巧,转角处还有一个一丈见方的小花坛,里面自然不会有什么名花灵植, 只是一些毫无用处又卖不上价、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花。

沈如晚就站在花圃前, 不远不近地站着,紧紧绷着脸, 神情冰冷。

其实她有最昳丽清婉的轮廓,从前还眉眼含笑的时候温婉可亲, 一别十年, 愈发清减消瘦,颊边柔美的弧度也消减,美得嶙峋又冷锐,判若两人。

曲不询不远不近地望着她,尝试去想在他远远旁观而未能靠近的那些年里,她究竟都遇到了些什么。

他不期然又想起雪原上的那一夜。

那时沈如晚和从前已不一样, 彼时她便已经清瘦了许多, 气息锋锐得仿佛一把跃然出鞘的青锋, 冰冷冷的,没有一点情绪,可是那双清凌凌的眼瞳就像是跳动的火焰,盈然是不熄的光。

其实那时他虽然负伤,但剑修剑在人在,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血战到底。

可看见她的那一眼,他便觉得自己走不出这茫茫雪原了。

彼时他已无可盼望留恋,心剑也蒙尘,而她却还是不熄的火。

无望对不熄,能怎么赢啊?

修士斗法,往往只差在毫厘,是一次犹豫、一点心念、一分踌躇。

他慢了一寸,结局就是心口一剑。

这么多年,他在归墟下把她那一剑翻来覆去地想,眼前浮现最多的是她那双眼睛,那双冷硬如冰又炽烈如火的眼睛。

一眼十年,念念不忘。

可等到他终于满腔不甘地决定讨回他失落的过去,从无边的天川罡风里抢出一线生机,重见神州日月,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眼里却已没有光了。

“我听过一些关于你的事。”他沉默了许久,“或许你会想找人倾诉一下?”

沈如晚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

倾诉?有什么好倾诉的呢?事情不过就是那样,说来说去也是她亲手杀了所有族亲,无论是什么理由、无论当时她是什么状态,都不会改变事实,说出来反倒像是一种狡辩。

她不喜欢给自己找理由。

人人都说她冷酷无情,她认。

做了的事为什么不认?

做都做了,还怕承认吗?

“事情就是你知道的那样。”她语气很淡,有种不易察觉的倦意,“一夜之间,我的所有族亲都死在我手里。”

曲不询等她说下去。

可他等了半天,沈如晚都没再说一个字。

“没了?”他挑起半边眉毛。

沈如晚回头看他。

“不然还应该有什么?”她反问。

曲不询知道沈如晚冷心冷肺无心无情的名声为什么这么响亮了,见了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一句多余的辩解都没有,任谁都会觉得她冷血的。

“你不会以为我会就这么信你冷心冷情吧?”曲不询抱起胳膊,侧身看她,目光灼灼,“你要真是没有心,在东仪岛你连看都不会看那个小章姑娘一眼,更别提特意关照;七夜白的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世上任谁被捉去做了药人,也轮不到你这个丹成修士,你又为什么要来自找麻烦?”

沈如晚神色骤然冰冷。

“谁说我是在意了才这么做了?”她声音冷硬,“我闲着没事,出来找点乐子,全凭我心意,旁人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谁又告诉你我不是冷心冷情了?你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我告诉你,你只不过是看见了一半的我,真正的我你根本不了解!”

曲不询只见过她现在的样子,最多见过她还在蓬山时的样子。

他认识退隐后的沈如晚,见过少女时的沈如晚,可真正构成了她这个人的,却是那个灭家族、弑师尊,戾气伤人更伤己、斩遍神州不封刀的杀星。

她是蓬山最誓不回头的剑。

这把剑没有鞘,要么就此折断,要么向前。

如今剑已蒙尘,是她自己选的。

她不想剑毁人亡,只能宝剑束之高阁,任由风蚀虫啮、冷铁卷刃。

他又怎么可能明白。

曲不询抱着胳膊,目光幽晦地望着她。

“好啊。”他并未被触怒,反倒语气轻松,“我是不了解你,那你今天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了解你一下?”

沈如晚微怔。

“什么?”她像是没听明白,又或是不太相信。

“今天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他说,“我才不管什么恩怨道义猜疑,哪怕你今天说你当年是被你族亲哭着求着杀死他们的,我也信你。”

他目光如炬,灼灼逼人,一字一顿,“只要你说,我就信。”

十年前的那一夜风雪,她穿过茫茫雪原所持的那一盏青灯,还有寒夜里她眸中点点如碎雪的清光,重合在这无日月无晴天的碎琼里,门廊上莲灯垂烬玉堂寒,他灼灼目光如炬火,照破似箭光阴。

只要你说,我就信。

沈如晚怔怔然看着他。

她唇瓣微微颤着。

“只要我说,你就信?”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低声重复,意味莫名。

曲不询不错眼地望着她。

沈如晚微微阖眸。

“没有什么真相。”她神色如冰,断然转过身,“别再啰嗦了,有意思吗?”

世事恰如一场轮回。

十年前的雪夜,他不信她,十年后的碎琼里,她断然转身。

曲不询猛然伸手,一把握住她手腕。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声音沉冷,贴着她耳畔簌簌而响,“你根本不是滥杀嗜杀的人,你也从来不是冷血无情,不属于你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认?”

沈如晚顿在原地,没有回头。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呢?”她声音干哑,像钝刀划过枯木,莫名刺耳,“你什么都不知道。”

曲不询用力攥着她手腕,五指一分分收紧。

“沈如晚,”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声音冷涩,竟无限悲凉,“你……是不是对很多人解释过,可谁也不愿意信?”

沈如晚没有说话。

曲不询心下一腔冰雪。

这世上竟有如斯阴差阳错,无人信他时,她捧出满腔真心来信他,可他谁也不信,等到他来信她时,她已凉了心头热血。

到头来,竟是谁也不曾信谁。

“既然你已经失望过那么多次了,也不差我这一回吧?”他沉默许久,终是开口,语气不咸不淡的,“再试一次,就一次,万一结果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