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大周逢年有祭日月星辰的风俗。

此祭本应有皇帝主持,但大周朝皇帝年少尚未主事,这样的祭祀,便一向由宰相孔业主持。

祭祀日神由孔相主持,祭月则由张行简主持。因为东京有些传奇戏称,将张行简称为“月亮”。

那样的戏称或许出自某日月不出,众人惆怅,张行简到,月亮便从云后出来;或许出自某夜湖边赏月,民间街坊歌女舞女不留意看到张行简独处时诗意倜傥的模样,将他错看作月神入水……

从那时开始,只要祭月,大家就将张行简当那“月亮”用。

小将杨肃津津乐道,跟沈青梧讲着东京这些老掉牙的故事。杨肃意犹未尽地问沈青梧:“将军觉得这些传说如何?”

沈青梧觉得平平无奇:“是搏名的手段吧。”

杨肃:“……”

带他们这些将士入宫的内宦回头,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大周第一位女将军一眼——要知道,在吴将军进东京前,他们并不知道镇西将军是女子。

这位女将军,不知会如何搅动东京这池浑水。

“轰——”

宫门大开,站在丹墀下,一众将士抬头,向庄重乐声的中心望去。

沈青梧抬起头,看到飞雪下,长阶上修建的高坛上,巫师乐师环绕,编钟声清幽,身披祭祀犹服的青年背对着他们,带着文武百官,叩拜明月。

月神为主,百星从祀。苍天渺冥,传至上天。

万籁俱寂,只听雪落声、庄严的祭乐声。雪纷纷扬扬,落在那为首的青年身上,那圣洁干净,与青年本身的气质融为一体,这样的场面,让沈青梧这一列入宫的边疆将士不禁屏气凝神,唯恐惊天。

张行简转过了身,丹墀下的将士们看到了他的容貌。

杨肃看得呆了,挠挠小白脸,喃喃自语:“这可是张月鹿。”

——将军说人家是“搏名”,未免不公。

沈青梧定定地看着从高坛上走下的张家月亮,隔着雪,她遥远的一些记忆在复苏。

在边关的几年,她多少次越想越不甘,越想越阴郁。

她想她是不爱这人的,不然为什么当年她被迫发誓,并没有肝肠寸断的感觉;不然为什么她刺他一刀,并没有心疼谁的感觉。

这年除夕飞雪,时隔三年再见张行简,沈青梧公平地讲,他更好看了。

此夜此时,沈青梧跟着杨肃重复,一字一句:“这可是张月鹿。”

……张月鹿算个屁,她却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高坛上主持完祭祀的张行简走下高台,意态闲然,气度雍容间透几抹随意的风流。他拿帕子擦手,听宦官在耳边耳语,漆黑的眼睛微微一动,向丹墀下望来。

内宦高呼:“镇西将军到——”

百官站起,好奇望来。

隔着飞雪与人群,沈青梧清楚十分地看到百官后的张行简眸子起初清润明亮如星子,在看到她后,他的眼神便恢复平静如死水的模样。

孔相不在,他理应迎她。

百官窃窃私语,大为震惊:“镇西将军是女的吗,我等怎么无人知道……是谁封的将军?”

廊庑殿台下,隔着灯火,沈青梧目光冰凉地看着张行简。

他的冷淡只静默了那么两息,下一刻,他面上笑意清浅有礼,代替年少的皇帝,自台上迎下,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

“吴将军。”

沈青梧一脸平静地往前走。

杨肃等人连忙跟上。

--

十九岁的沈青梧,被博容强迫着学会了一点看眼色。

她看得出来,张行简是不情愿见她的。

碍于礼数,他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模样。

她在心里道:你不愿见我,与我何干。

--

益州军此次大胜,朝中大慰。镇西将军是女子一事固然让人不解,但今日到底是除夕祭月,没有人会不识抬举地站出来问。

沈青梧一步步往高台百官列阵中走去。

她听到耳边百官的讨论,一众声音中,有一道声音带着吃惊与颤抖:“青梧?!”

那是她兄长沈琢,他惊讶得连酒樽都握不住,刷地一下站起。旁边有侍卫及时地将沈将军压下去,示意沈将军不要轻举妄动。

张行简垂着眼,亲自倒一杯酒,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也落在杯中清冽的酒液中。

益州军这次惨胜,将士上下都很辛劳。于情于理,这杯酒该敬沈青梧。

沈青梧一步步向上走的时候,听着百官的声音,听他们说“怎会是女子”时,她不怎么爱动的脑子,稍微回想了一些往事——

博容自然是支持她当女将的,但是博容也告诉她,世间很难接受女子入朝,他们需要徐徐图之。

然而没过多久,沈青梧就被封将军了。

那时博容意外十分,与她开玩笑:“莫非我们阿无出身显贵,在朝中有人保你?”

沈青梧当日没有多想,但是今日看百官们的迷茫,再看张行简的舒静安然,她心里明白是谁在保她顺利当将军了。

她脚步停在了张行简面前。

百官之中,沈家人已经认出了这位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正是他们家那位二娘。沈家人坐立不安,身上冷汗淋淋,以他们对沈青梧的了解,沈青梧会搞砸一切。

她为何回东京?她是来报复他们的?

因为他们不让她嫁张行简?可是……她不是发过誓了吗?

在张家和沈家即将举办婚礼时,沈青梧回到东京,到底是何心思?

众人心思各异,一片寂静中,张行简眼皮上抬,望向面前的女将军。他代表朝廷,将手中这杯热酒递出:

“将军辛苦,请饮此酒。”

灯火辉煌而寂寥。

他稀疏平常地做着该尽的礼数,但是沈青梧目光平平地看他片刻,擦肩而过。

一片诡异的宁静后,张行简听到沈青梧问旁边瑟瑟发抖的内宦:“我坐哪里?”

内宦鼓起勇气:“您还没喝那杯酒呢。”

沈青梧回答:“我听说,一般都是宰相给我这种远道而来的边将递酒的。张月鹿是宰相吗?”

这问题,让百官面面相觑。

背对着他们的张行简垂下眼,轻轻笑了一声,放下了酒樽,温和道:“孔相病了。既然吴将军如此讲礼数,那便等孔相吧。”

他回头看她。

她撩目。

四目相对,四肢百骸间窜上火苗,瞳眸却一黑若崖下深潭,一淡如死水凝冰。

一言不发,沈青梧落座。

杨肃等人心里啧啧称奇,十分敬佩自家将军。他们肃然低头,跟随沈青梧落座。不清楚东京官场内情的他们,含糊地跟着沈青梧,齐齐不向张行简行礼。

殊不知如今朝上,张行简地位近次于孔相罢了。

百官中静得针落可听。

沈家人吓得抖如筛子。

纵是张行简一贯表现得脾气甚好风度极佳,然而沈青梧这么瞧不上他,会不会给沈家惹出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