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第3/4页)

“张行简,恕不奉陪。”

张行简猛一下抬头。

沈青梧起身,微凉的武袍袖子擦过他衣角。脚步声远去,他静静目送她,她走到巷口,回头对他挑眉,凌乱发丝散在她颊上、唇上。

既有掰回一城的调皮戏谑,又有看他吃瘪的幸灾乐祸。

她边走边回头,翘唇嫣红,眸若星子,揶揄满满,嘲弄满满,还十分愉悦、开怀。她这时的笑容十分明艳,与往常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全然不同。

沈青梧本也是个美人。

只是不爱打扮,只是活得粗糙,只是和她那位美丽婉约的堂妹沈青叶全然不同。

张行简低垂下眼,不多看她一眼。他神色冷清,眸中那温柔怜惜的笑意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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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张行简那药真的很厉害,也许是逗弄张行简确实让人心情好转,沈青梧觉得身上似乎不那么疼了。

她便有力气去找杨肃他们,帮他们一同安排百姓离开。

东京上元,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年年岁岁,不管沈青梧在不在东京,这里都一样的繁华热闹。

夜深了,沈青梧与众官吏送走百姓们,街上已没什么人。杨肃这才关心问沈青梧有没有受伤,沈青梧摇头表示没什么。

人们纷纷离开,杨肃去送一个迷路的老人回家,沈青梧最后打算离开这里回驿亭时,再次遇到了张行简。

张行简做完了他应该忙的事,周围官吏零零散散,靠着汴水边,他正蹲着,和一个乞丐说话。

从巷口转过来的沈青梧本昂首挺胸,看到他的背影,也看到长林站在张行简身后,她鬼使神差地重新躲回巷子。

因她发现,张行简正在说话的那个乞丐,正是傍晚时张行简去接沈青叶之前,和张行简躲在街头喝酒的老乞丐。

月光如水,树影婆娑。

沈青梧靠着墙,偷听张行简那边说话——

长林感觉到气息,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郎君。张行简像是没听到一样,仍在和老乞丐说话。

张行简笑:“你也来看灯?”

老乞丐没好气:“自然!要不是我来了,我都不知道原来和我喝了好几年酒的小鬼,是张家的三郎,大名鼎鼎的张月鹿。”

老乞丐满是迷惑:“张月鹿怎么会是你这个样子?”

张行简:“嗯?我哪里不像张月鹿?”

老乞丐比划:“张家的月亮,不应该高高在上吗?大家都说他高不可攀,谁也够不上……听说皇家想和张家联姻,张家都不肯,就选了沈家的女儿。那可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老乞丐上上下下地看张行简:“我倒是早看出你气度不一般,是那种大家族养出来的世家子弟。但你私下、私下……”

张行简接口:“很不着调。”

老乞丐哈哈大笑。

说话间,他重新找到他和张行简之间舒适的距离。无论张行简在外人面前如何高洁矜贵,在他这里,不过是一个好说话的酒友罢了。

他们年年坐在一起喝酒。

有时候是除夕夜,有时候是随便一节日。老乞丐不知道东京的月亮应该是什么样,他更喜欢年年陪自己过年的出身高贵却十足亲切的小友。

老乞丐指手画脚:“今天的灯山真不错……我可是看到你方才拿着药,去找一娘子,给人家上药。”

张行简摸了摸鼻子,笑而不语。

老乞丐对他挤眉弄眼:“那就是你未婚妻?沈家的那个娘子?挺好看的啊……”

张行简回答:“不是。”

但他的诚实回答,因为语气太平常,反而不让老乞丐相信。老乞丐还以为是那样的世家大族讲究礼数,未婚男女即使出行,也会有一二避讳,张行简为了他未婚妻名声着想,不愿人认出来。

老乞丐问:“你艳福不浅呢,小子。但是我隐约记得,你们好像定亲很久了吧,你怎么还不娶人家?不怕耽误人家青春?小郎君啊,你觉得她不好?”

张行简睫毛颤一下。

他似思考,半晌才回答:“她很好。”

他说得很慢,像是一直在找合适的词句:

“自古以来,梧桐被人赋予比翼双飞的寓意之外,还有孤寂之意。世人用梧桐来借指‘孤独’,聊表寂寞。仰头看桐树,桐花千年万年地待在树上,可怜可爱。

“但这世上,孤独没什么不好。孤独有时候等同于自由。梧桐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自由地走出自己的路。

“自古以来,女主内,男主外。但是对于性格柔弱的郎君来说,在外拼杀是一种福气吗?对一个性格无拘无束的娘子来说,一生困于内宅是种幸运吗?若是不曾看过广阔的天地,不曾挖掘自己的天赋,不曾去试一试自己的潜力……该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

“月亮常年悬于天际,不过是借太阳的光。太阳千万年地光辉熠熠,也要承受他人的期待。每个人生来不同,却又都相同。看似不一样,却也都一样。谁说月亮高贵,又谁说月光照不到的人,就要在黑暗中枯死呢?

“说不定月亮也羡慕那梧桐,也希冀那梧桐忍受万般孤寂,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任何流言蜚语,去走她自己的路。

“不依赖任何人,不亏欠任何人。断名缰,破利锁,跃樊笼,无愧天地,俯仰人间。

“月亮想看看梧桐——千年万年、岿然不倒的梧桐。”

靠着墙、躲在巷中的沈青梧,看着天上浩大皎洁的明月,听张行简说那些话。听得出他话里的认真。

与敷衍她、夸她的那些话不同。

这才是他如何看梧桐的真实想法。

冬夜悠长而宁静,巷中的沈青梧心神恍惚,他的一字一句都落到她心间,被她一字一句地记住。心神激荡之下,沈青梧探出头,紧盯着他——

她总是弄不清楚她对张行简的真实态度。

既气愤他当初不选她,又觉得不选她也不代表错误,却也因他不选她而生出不甘。

来东京的一段时间后,沈青梧一度以为自己抚平自己心中的不甘了。她亲了他,不理他,只要她将他忘掉,她少年时的不情不愿就结束了。

但是此夜,此时,心口的砰砰跳,让沈青梧明白:她再一次被张行简点燃了战斗欲。

她再一次对他生出想得到的想法——这种想法,盖过了她少时肤浅的“凭什么”。

月亮悬于天上,不千篇一律。

他一朝被她看到,她摘不到他,他就应该一点点坠下来。

她想看他坠落,想看他落到她手中——让他也不甘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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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闭着眼,想到张行简那句先前敷衍她的夸奖——“沈将军天下第一。”

“沈二娘子天下第一。”

她心想,屁。

但她忍不住笑了——哼,她就天下第一给他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