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重逢

天刚蒙蒙亮,晦暗的光线朦朦胧胧映在窗纸上,衬得烛火跳动的光影愈发黯淡,最终只剩下短短一截勉力支撑,半明半昧地落在沈如霜的睡颜上。

兴许是昨夜心绪起伏太大又被磋磨得太狠,她睡得极不踏实,梦中滑落两行清泪,顺着有些苍白的脸颊滴落在枕席上,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蓦然睁开了双眸。

天色到了上朝的时辰,萧凌安已经起身了,正笔挺地立于烛光下俯视着她,眸中是一片清明淡漠,昨日的疯狂与愠怒消失得无影无踪,还微微扬起下颌示意她服侍更衣。

沈如霜只能强忍着浑身的酸痛,摸索着披上寝衣遮蔽住青青紫紫的痕迹,踉跄了几步走到萧凌安跟前,熟练地一件件为他换上玄色朝服。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屋内静得可以清晰听见寒风刮过窗纸的声音,沈如霜细嫩纤长的指尖从萧凌安的心口划过,细心地将领口压得平整,幽淡清甜的体香在他鼻翼间弥散环绕,一路钻进了心里,安心又温暖,难得地有些留恋。

可沈如霜却分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手上动作愈发娴熟迅捷,如同完成一件紧要任务般容不下半刻停顿,神色始终淡淡的,无悲无喜亦无甘愿。

其实从前她是最享受这段时光的,虽然同萧凌安彼此间都未曾言语,却有独属于夫妻的默契藏于其中,她每回都故意放缓手上的动作,想多看萧凌安几眼,多感受几分他的气息。

可惜以后,再不会想了。

不一会儿就穿戴齐整,萧凌安临走时深深凝视着沈如霜精致秀美的面容,在晃动烛火下看见她昨夜干透的泪痕留在脸颊上,随意地抬起手想为她拭去。

然而沈如霜只是垂眸轻轻别过脸避开,眸中尽是防备与胆怯,肩膀微微发颤,如同受了惊的猫儿般逃避着萧凌安,让他终究只触碰到一缕凉丝丝的发,隐忍地收回手指,默然离开了偏殿。

沈如霜神色漠然地坐在梳妆台前,并不想费心去揣测萧凌安是否会因此不悦或愠怒,无论他心里如何想,往后都与她没有干系了。

她就这样寂寂坐着,眸色如同死灰般黯淡无光,从天色晦暗坐到日上三竿都没有动弹,连玉竹三番五次的叫唤和关切也没有应声,只是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似是在无声地等待着什么。

直到用午膳的时候,沈如霜才轻咳几声唤来玉竹,张合的唇瓣有些哆嗦,声音暗哑地问道:

“安公公还没来送汤药吗?”

玉竹一愣,歪着脑袋问道:“什么汤药?小姐身子不好吗?”

沈如霜瞥了她一眼,没再多做解释,缓缓摇了摇头,细弯黛眉稍稍蹙起,鸦羽般漆黑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心下泛上一阵无法言喻的不安与怪异。

她不信萧凌安会这般粗心大意,不想留下子嗣却忘记给她送避子汤。可眼看着今日的架势应当不会送来了,这又是何缘故?

沈如霜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或许这本应该是件宽慰的事情,说不准是萧凌安变了心意,想要与她有个子嗣共度余生。但她根本无法用这样的傻话说服自己,总觉得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变得危险又难以控制。

思忖了半晌还是没有答案,沈如霜只能苦笑一声作罢,暗道萧凌安的心思谁能猜得透,若是猜得透了,她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般田地,留不留子嗣全凭他的心意。

玉竹许久才反应过来,心下涌起一阵哀愁,刚想找几句好话来安慰沈如霜,却见她慢慢转过身,面容上的愁绪已经尽数收起,取而代之的是薄云般淡然的笑意,吩咐道:

“别乱想了,差人去藏书阁取几本曲谱来吧。”

玉竹听了这话反而眼眶一酸,一连应了几声出去了。

沈如霜在她走后轻叹一声,扬起的嘴角又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望着镜子中那张郁郁寡欢的脸庞,又逼着自己扯出一抹笑。

就算在宫中的日子再难熬、再不如意,她也不能任由着自己消沉下去,总要找到好好活下去的理由,这样日子才会有盼头。

萧凌安想将她的意志一点一点消磨,她偏不能让他得逞。

*

冬日里难得有几分好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让人舒适惬意,藏书阁后边小屋内坐着几位青衫男子,皆是倦怠地偷闲小憩。

看门的小太监缩着脖子走进来,在暖炉前搓热了手,传话道:“西南偏殿那位说要取些曲谱,哪位夫子能现在送了去?”

话音落了许久都无人应声。

他们都是宫里的文墨先生,平日里做些零碎的誊录摘抄整理书卷的活儿,事情多银钱少,还要看各宫的脸色,若是做错了事儿平白挨骂。放尊重些叫一声“夫子”,实则就是半个奴才,哪里用得着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扫帚就丢过去使唤了。

对于这些饱读诗书的士子来说,多少心里有点不如意,没人愿意多做事。

但是这时,坐在最角落的陈鹿归在听见“西南偏殿”时倏忽间睁开了双眸,清俊的面容有了一丝异样,浅浅应了一声就同小太监走了出去。

一路风雪颇大,他跟着带路宫女进了殿门,一眼就看见了守在门口的玉竹,捧着曲谱的双手忍不住地颤抖起来,心中一直摇晃不定的直觉得到了印证,着急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日听见琵琶声他就觉得奇怪,宫中怎么会有人弹这么质朴的江南小调,怕是离开了那条小巷都无人知晓,除非是同他一起长大的那位姑娘。

只是他不敢相信沈如霜竟然成了萧凌安的结发妻,他只知她同生母去了京城,后来就再也没了消息。

玉竹在江南时就跟着沈如霜,此时也注意到了陈鹿归,眼底不免惊讶,赶忙找了个由头打发旁人,请他进了里屋,使了个眼色退了出去。

沈如霜正撑着额角侧坐,眸光凝滞在一片阴暗的角落里,杏仁般精巧秀丽的眸子不免落寞,下颌线瘦得清晰可见,宽大的衣衫挂在单薄的身躯上,风一吹就扬起一片衣角。

看见陈鹿归的时候,沈如霜险些握不住掌心的茶盏,不可置信地起身上前几步,眸中的光亮骤然间聚拢在一起,半是喜悦半是惊诧,上下打量着问道:

“二哥哥怎么会在这里?那年你不是考中举人了吗?”

闻言,陈鹿归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轻轻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回答。

他确实在沈如霜离开江南的那年考中举人,后来乡里有人保举到京城,本以为从此以后会飞黄腾达,仕途一路扶摇直上。谁知京城何其之大,他一个乡野读书人如何立得住?最后竟是在宫中做着这样的活计,更别提光宗耀祖。

这是最末流的官儿,不仅看不到向上爬的路,最后到手的银钱还不如回江南当个教书先生,日子过得实在是落魄,平白蹉跎少年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