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春季(9)

混凝土压成的道路蜿蜒,在拐弯处回旋,看不到尽头。人的声音渐渐被抛在脑后,硝烟一般隔得很远。风声反而清晰起来,从耳旁吹过,来来回回。

易思违在看风景,当然,脚下也没停:“班长?”

莫乌莉的脸色十分凝重:“嗯?”

易思违说:“班长。”

到底干什么?莫乌莉有点不耐烦:“……你说。”

易思违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莫乌莉。绝大多数选手早已跑掉,连背影都看不见,他们也没跑出多远。可莫乌莉仍旧落后一大截。裁判骑着电动车经过,确认易思违停下脚步不是求助,然后继续扬长而去。

过了好一阵,莫乌莉才跑过来,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易思违风轻云淡地问:“你为什么会想到要参加马拉松啊?”

“啊?”你管我?莫乌莉喘着气,话都说不出来。呼吸太厉害,好像岔气了,肚子疼起来了。

当然是因为没人报名。而且,怎么说,她有点想弄明白他。

虽然只是一点点。

易思违问:“很累吧?”

“你觉得呢?”

他说了特别残酷的话:“还是跑起来吧。”

莫乌莉挣扎着,前路漫漫,最后,她还是点点头,跟着一起向前跑。

莫乌莉体育不好。她不觉得有什么丢脸,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她已经擅长很多东西了,有那么一两个缺陷没什么。她知道易思违有运动细胞,中学还被省队挖过,他要专心读书才没去。但是,就算不知道这些,光看身材也能看出些线索。

莫乌莉上气不接下气,跑着跑着还要按住腰。

到最后,易思违甚至干脆围着她转圈,说:“我可以一个人跑吗?”他自己跑的话肯定会快很多。

莫乌莉说:“不可以。”

差不多过了标志性建筑,莫乌莉停下脚步,确认没人看到,掀开防护带,直接往里走。

他跟上,很纳闷地问:“你去哪里?”

莫乌莉也不回答,只说:“跟着。”

她掏出手机,对照路线往前走。易思违渐渐搞懂了:“你知道近道?这个蓝牙的打卡器呢?”参加马拉松比赛的人都收到了手环,戴在手上,固定跑过一路上的几个点才计路程。

莫乌莉头也不回地说:“有人帮我们改。”

“谁?”

“……”莫乌莉不想和他说话。她本来也没必要解释那么多。

“马拉松比赛主办方的人?”

“嗯。”

“工作人员还是志愿者?”

山林间,他们走的并不是装修过的路,地面不平坦,有些陡,还有很多植被。莫乌莉根本不想一边被追问边走路。

她说:“反正我找了人。别问了。”

她走在前面,所以看不到易思违的表情。他并不是非要知道,只是知道她被烦,于是故意问到底:“不会举报你?”

“不会,”莫乌莉说,“是会绝对服从我的人。”

他们往前走。莫乌莉勇往直前,易思违就跟在她背后。她是严格按照路线走的。易思违不再搭话了,唯一一次出声是在叶子上看到了七星瓢虫。可是,事情并没有就这样便顺利,莫乌莉逐渐发现不对劲。

莫乌莉回头,不情不愿,主动问易思违:“我们刚才是不是来过这里?”

“我们迷路了。”易思违打量四周,吃了一颗水果糖,又问她,“你要不要?”

她无视了水果糖。

绿色的影子像云一样覆盖头顶,到处都是草籽的香味,包含人类气息的元素几乎没有。两个人又转了一圈,连“禁止放火,小心烧山”的消防知识牌都看不到。岩石上布满青苔,头顶的树木郁郁苍苍。手机右上角的信号格失踪了,电话打不出去。

他们真的迷路了。

易思违说:“等比赛完了会清点人数吧。”

一般来说,结束以后会回收手环。找不到人的话,肯定会电话联络,电话打不通,则会找紧急联系人,确认人是不是到了终点,现在在哪。

莫乌莉问:“你的紧急联系人是谁?”

他大大方方地说了:“你。”

“……”

“……”

两个人面面相觑,感觉是有些不对劲。到最后,易思违只能问:“……你写的谁?”

莫乌莉实话实说,没有开玩笑:“随便编了一个名字和电话。”

局势显然不太好。

马拉松大赛是中午开始的,他们又转了一阵,太阳倾斜得有些厉害,手机上的时间也不容乐观。转了两圈,他们看到一条小溪。山上的溪水倒是很好判断方向,易思违说:“沿着这个,应该能下山吧?”

“不。”莫乌莉说,“在山里不能这样。沿着水往下走很危险,应该往上。”

她不去说服他,或者说,她没有要他听从的意思,一番话说完,转身就继续走。

易思违很自然地跟上前,两个人并排走。他是被当面反驳也不会生气的人,只要能说服他,他就不会有所谓。

不需要跑步,身体却没有冷下来。山里的徒步旅行很耗体力,不知不觉,莫乌莉就出了汗。她没有纸巾,也没有吃的,之前在补给站喝过一点水,可身上也没带。

她抬起手擦汗,渐渐放慢了速度。

汗水从下颌落下去,他是突然递纸巾给她的。易思违探到她脸旁,将刚才那滴汗蹭掉,然后才把纸巾塞到她手心。

放在平时,这行为是有些亲昵,可他的反应太单纯了,给完就走,毫无停留,也不会引人遐想。

莫乌莉攥紧纸巾,继续擦了两下脸。那是咖啡厅的纸巾,她摊开,上面是一截胸外侧动脉的简笔画。她能想象到,拿它的人在咖啡厅打发时间,实在无聊,于是随手复习知识点的样子。汗水又滴下来,她用他生活的一角去擦掉。

易思违走得很快,站在暴露到地面的树根上,抬头向上看。他好像没有烦恼,落到这种境地,也能轻飘飘地提问:“你说这是什么树?”

莫乌莉没兴趣:“不知道。”

“我们会被弃赛吗?”

“不知道。”

莫乌莉间歇性地观察他。不说话的时候,易思违看着实在很渣。这个世界上,怎样的人活得最轻松?莫乌莉不用思考也知道,除了富翁,就是帅哥。有着那样的脸,那样的身材,又是男性,什么都做得好。能像易思违一样活着,那会是什么体验?

她很少羡慕别人,却也有一秒这样想。莫乌莉破天荒地有同理心——难怪闻京会发疯。

突然间,她站定,在树林间说:“你不怕死吗?”

易思违转过身,神情坠入思考中。他回答:“尽量不要吧。”

面前地势陡峭,深深的沟壑铺着枯枝败叶,易思违站在边缘。他毫无防备,把后背留给她。莫乌莉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地,一步接一步走上前。只需轻轻一推,就能让易思违不死即伤。这种莫大的诱惑也算高地效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