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提点

祭秋节后,天是一日比一日的凉,宫行道内来往官员步伐匆匆,披风斗篷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陆明钦才从东宫门口出来,就看见黄茂顶着狂风。

他抱着快被吹风的头发,眯着眼在殿门口等他,一看就是才从官署出来的。

陆明钦提步,身边伴云已替他理好了兜帽,玄色金边披风微扬中,男人挺括的肩膀半掩,清俊的面容隐在宽大的兜帽中。

黑的黑,白的白,越发显得面如冠玉。

黄茂连忙上前,手底下人方有了消息,他没等陆世子去诏狱便赶了过来,只盼望他能看在自己如此热切的份上怜惜一二,不要再骂的那么狠了。

陆明钦并未停步,身量又高,黄茂小跑着跟了上去,张口便是满嘴的风,“陆世子,下官已将手底下人算的都带来了,您看要我给您报数吗?”

今日风大,黄茂眼都被刮得睁不开,更别提说话了,嘴里的音一冒出,都要被吹得一干二净。

可他却在瞬间捕捉到了身前男人的“嗯”,

黄茂再不管其他,忙提着气将自己所知晓的一字不漏上报,

“那李深则于各处都有涉猎,他答应了城北的江舟作坊将绸布的税率低了两个点,原先是三十税一,如今是廿八税一,

“那作坊的掌事同他夫人的娘家有干系,这李大人真是情深不寿,别说年近不惑之年,夫人肚子未有个动静,他未纳妾,这老丈人家中有难,也提着官帽子赶着砍头的风险提携......”

黄茂是个话多的,他原先在鸿胪寺任职,统领外交事宜,那儿天南地北哪的人都有,他过得还算快活,近年虽因无战事显得有些冷清,但与下属同僚唠嗑也能过活,

没曾想哪里踩着了狗屎运竟让太子拔擢他为刑部侍郎,刑部这地界可不好混,人人都板正着一张脸,寡言少语不说,那眼里都带着凶光,好似不如此便不能将犯人吓得就犯。

犯人没吓着,倒是将黄茂给吓着了,被下属吓着这等事,该有多丢脸,他强撑起硬学来的木头脸,一回府就委屈得找夫人贴贴。

可他夫人早因他早出晚归的习性不满,年轻时还好,现如今年岁见涨,黄茂越发圆润,夫人便不大想要他,对他非打即骂,

在他出门的那一刻,便迫不及待与他的那两房小妾一同玩耍去了。

黄茂懂,他比不得小妾年轻貌美。

一肚子话憋在胸口处闷闷的,这一张嘴就停不下来,

他还怕陆世子听不清,刻意又靠近了些。

原本阔步向前的男人顿步,他侧眸道,

“黄茂,若是不会走路,这双腿想来也无大用,嘴皮子倒挺利索的,只是你该弄明白,现下不是无所事事的谈天说地。”

明明风很大很萧索,陆世子的语调也淡得宛如冬日里的一片飞雪,黄茂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他又被吓到了。

被陆世子夸赞利索的嘴皮子哆嗦了两下,总算将李深则降税的铺子抖落得一干二净,待踏入诏狱的那一刻,他正巧说完最后一家。

“翠玉阁?”陆明钦微仰下颌让伴云将肩上的披风取下,又松了松有些发紧的衣袖,尽管是疑问的语气,低垂的眉目却一片淡然。

黄茂哈着气,外头的狂风在诏狱中霎时消弭,他才生出“诏狱很温暖”这等念头,又被不远处传来的凄厉尖叫吓得一个发抖,

陆世子的话在脑袋里过了一遭,他慢半拍应道,“是翠玉阁。”

陆明钦抚了抚眉心,他着实看不出来眼前之人有何长处,让太子出口托他提携一二,不然此案又怎会拖到现在?

“翠玉阁虽干得是那等子勾当,但里头的妓子比其他家要文雅一些,”黄茂翻了翻手中的簿子,“好像——赚得也比其他家的多。”

盛京秦楼楚馆汇聚在绝芳街,其中以翠玉阁、翠芳楼、照花院、清许馆最为出名,前三个大多是男子去,最后一个大多是女子去,

柳陌花街里,虽各家都算是经营皮肉生意,可其间却又有各种规矩,

青楼之中又“清倌人”和“红倌人”。清倌人卖艺不卖身,歌姬舞姬乐姬诸如此类,因颇有才情,能勾得文人士子、达官显贵为她们一掷千金;

红倌人卖艺又卖身,通常是年岁见涨的清倌人,此类侍奉的也是达官贵人。

除此之外,若是连清倌人也算不得,那便是最低的一等,只能卖身来维持自己的生计,侍奉的是寻常的百姓,赚得也少。

而翠玉阁则专收那些被判的罪臣之后,往日高高在上的贵女沦落风尘,多的是有人为此倾家荡产,

除此之外,她们清倌人多,红倌人少,比别家赚得多倒也可理解。

“李深则去为秦楼楚馆行方便,”陆明钦不紧不慢踱步到了扣押李深则的那一间狱房,看向躺在屋里奄奄一息的男人,淡声道,“他是认识那的谁?”

黄茂正要开口笑还能认识谁必然是妓子呗,可又想起先前他才夸过对方情深不寿,这一下只好讷讷道,

“许是翠玉阁里的管事求到他跟前......”

陆明钦扫他一眼,“黄茂,你记住,朝中最忌用‘许’这么些个字眼。”

黄茂闭嘴,他又张开,“下官这就去查。”

陆明钦在提点下官时,谢知鸢正端坐在明德堂的下首,听娘亲同陆老夫人说些体己话。

往日常见的那些女眷皆来了个全,大房的三姐妹并几个姨娘,二房的程夫人与小姐,大少爷才娶的新妇,似乎是姓崔,抱着胖胖的庶长子坐在老夫人左手位。

这一屋子的女人,好在明德堂还算宽敞,竟也能坐的开。

谢知鸢眼观鼻鼻观心,在各色的目光下敛着眉眼,任人打量。

她今日穿了件素白镶蓝碎花袄裙,耳铛正是相称的碧色,头上的玉簪稳稳当当,倒是显得气度稳重了不少。

那边陆老夫人正谈及谢知鸢与陆世子的亲事,眉目间的笑意淡了些,谢夫人又怎能察觉不到,忙侧身唤谢知鸢上来,“阿鸢,来拜见你外祖母。”

谢知鸢闻言起身,袅袅上前,她实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若不是不想学,简直学什么都快,近日的规矩在谢夫人的鞭策下已长进不少。

陆老夫人眯着眼打量了一遭,她年纪大,经过的风雨也不少,后宅的腌臜事也不是没见过,是以当初在知晓从瑾属意阿鸢当正妻时,脑袋里浮现的便是女孩勾引表哥的念头,

可如今外孙女俏生生立在跟前,乌黑的水眸清澈见底,她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只叹着气拍了拍她的手背。

这样也好,亲上加亲不说,从瑾也能有个可心人陪着他。

那孩子实在是太苦了,他们镇国公府世袭罔替,陆明钦又争气,也无需靠联姻提升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