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林栖者(一) ◇(第2/2页)

苏朝辞也笑道:“想不到怀安对此例亦有如此兴趣……但我记得,不久前新法颁布,怀安可是带头反对,前后交织,倒叫我看不懂了。”

沈络罕见地沉默了。

片刻后他起身,朝周檀揖手行了一礼,周檀站起身来回礼,听见他严肃地道:“想问宰辅,拟定新法时,心中可有计量?”

周檀眉目一动:“怀安这问题无趣,要拟新法,自然有计量,今日我来,也是想问怀安一句,你带头反对,难道是觉得此法不该变?”

“当然该变。”沈络毫不犹豫地一口回道。

“从何处变?”

“上下弊政、吏治整顿、土地税法、沿袭军制,扫前朝余风,重拟因时合宜的大胤律。”

“说得好,”周檀轻轻地拍手,“如今新法初定,百般皆如怀安所言,政事堂持中以平息世家怨念,我与陛下变法,督行严查,既然如此,你为何上书反对?”

“宰辅当年三元及第,顾相门下第一人,能着人拟出这样的法令,有世之大才,也肯用手腕雷霆行之,可敬可叹。只是怀安不得不问宰辅心中思量——我不信您不知晓,这法,怎能行得如此之急?”

堂上几人听得津津有味,沈络缓了口气,口气又不免刻薄了起来:“怀安知道,宰辅初任,有大显身手之心。虽说历代变法者无一不下场凄惨,可都是青史留名的人物,您莫不是为了在这一寸简上镂刻千古,便不顾如今朝中情态、四野局势?西韶初定,仍不能安,江南未静,世家不服,陛下年少,朝中诸党林立,如此情态,再辅以重法……”

他越说越激动:“怀安实不明白,宰辅如此年青,难道等不起这关键几年?等不得党争平息、边疆安定,陛下威望渐长、天下归心?”

周檀垂着眼睛看他,居然没有反驳他的言语,只是淡淡嘲讽:“等,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西韶人何时彻底不敢再犯,朝中党争何时能够平息,不行手段只是等,大胤能不能等,你我能不能等?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何日才是尽头……看来我与怀安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你尽管再上折子,哪怕是拉着整个御史台一同参我……”

他轻笑一声:“我等着。”

“宰辅难道还觉得,我如今义愤填膺只是对你不满?好,好……”

沈络被他气得跳了两步,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甚至忘了跟洛经纶行礼。

洛经纶瞥了周檀一眼,玩味道:“霄白分明知怀安的脾性,何必如此相激?”

周檀气定神闲地喝茶:“洛老说什么,霄白听不懂。”

洛经纶眯了眯眼,也起了身:“老了,坐得太久,总想着出去舒缓筋骨,朝辞不必送了——”

他走了两步,突然顿住:“霄白啊,你老师是我故交,看在故人面上,老夫也提醒一句,你所行之道如雪夜临渊、逆风见火,执着未必是好事。”

周檀连眼皮都没抬,平静地道:“洛老好走。”

堂中只剩下曲向文一人,他起身行礼,挣扎良久,还是道:“宰辅在堂前,下官恰好也有一问。”

周檀不咸不淡地回道,并没有对他格外热络:“说来听听。”

曲向文轻声道:“我生得晚些,没有见过您和执政当年堂前论政的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诸人议论中,向文突然有些想法,其实这治国、变法,就如同医者见伤而用药,对症而生效。倘若病得重些,缓行不可,就要下虎狼之药,与天搏命,这本是正理,只是……”

“国非一人之身,非朝堂所有,非天子私物,普天之下,莫不为身体发肤。一人性命,只一人相搏,天下人的性命……”

他顿了一顿,坚定道:“——不能以虎狼之药做赌!谏议大夫方才说起历朝变法之人,向文所想,是先王莽篡政之时,急行变法,直叫金科玉律朝夕之间付之东流,王莽之法非不善,是时不可矣!”

他一口气说完了,喘匀了气,深深道:“望君深思。”

堂前无话,曲向文叹了口气,也跟着告辞了,他没走几步,就听见周檀在他背后道:“近日去瞧瞧你姐姐罢。”

曲向文回过身来,这次没有行礼:“夏日暑气渐旺,姐夫注意身体。”

等到他的身影也消失在苏府的影壁之后,周檀才走到了苏朝辞身侧,与他并肩站在门槛之前。

苏朝辞道:“沈络其实算个直臣。”

周檀亦表同意:“眼色差些,先前堂上劝谏陛下不可纳罗氏,险些让皇室下不来台,尚需历练几年,不过……朝中若都是沈大人这般的人,倒也不错。”

苏朝辞叹了口气:“沈大人是直言不讳,你那小舅子……方才那番话说得漂亮,其实就是说你不够悲悯,难得,既有慈悲之心,又不乏机巧应变,不假时日便是中流砥柱。”

周檀抬眼看着天边的流云,伸了个懒腰:“是啊,看到他们,总觉得大胤朝中的未来,颇有希望……”

苏朝辞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个仆役匆匆从前门跑来:“大人,不好了,汴河那边——”

周檀伸手示意他噤声,打着哈欠对苏朝辞道:“几日后我在临风亭设宴请你可好?”

苏朝辞迟疑道:“你我如今关系尴尬,如何能够直白赴宴?”

“无妨,等过几日我不做宰辅,自然可以请小苏大人寒舍一叙,”周檀似乎很惬意地道,他抬脚往外走去,忽略了苏朝辞惊愕的神情,“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