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世无完人

眼前的巨人高大肥胖,贪婪地食用着小仙们端上来的一道道酒菜。

许疏楼认出他身上的衣料,正是她辛苦织过的那种布,她仰头端详此人半晌,才勉强从唇边的那颗痣上把他与册子中的一幅画联系起来。

她飞身进入对方的视线,开门见山道:“我也是入画者,你想随我离开吗?”

对方不耐烦地用大巴掌把她扇开:“什么乱七八糟的,休要扰了我吃酒。”

许疏楼怔了怔,看向虚空:“他的记忆……”

“认同这里的规矩,就变成这里的人了,”声音为她解惑道,“久而久之,他们便连自己的来处都忘记了。”

“他在这里过了多久了?”

“按这里的时光而言,便是成千上万年,期间他从未试着反抗过,是不是很有意思?”声音似乎觉得很有趣,“最开始他不敢反抗,后来循规蹈矩升至‘上仙’,又无需反抗了,他开始享受这种特权,去压迫其他人了。”

“……”

“怎么?你非要我带你来看看,我照做了,”声音笑道,“你很失望?”

“……”

见她沉默,声音得意地追问道:“你不是想带人出画吗?他已经不知吃了多少血肉浇灌出的花朵,你觉得这种人还有拯救的价值?”

“请带我去见见下一位。”

“好,我就陪你看到你死心为止。”

他们走过这个幻化的仙境,一路看过很多很多人,有人为了活下去努力适应着这种规矩,有人吸食起他人血肉面不改色,更有人把自己变成了规矩的制定者,制定出一道道更为严苛的规矩去为难后来人……

“怎么样,看过这些人,是不是对人性彻底失望了?”

许疏楼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声音一窒:“为什么?你看到了那些人的嘴脸,你该和我一样失望才对……”

许疏楼苦笑:“这并不公平,他们在外面正常的世界也许是很好的人,你不能把他们扔进这样的环境,把他们逼成一个个坏人,再反过来批判他们。”

“你未免善良得过头了些,”声音不服,“会被环境变成坏人,这只能说明,他们本就是坏种,如何怪得了我?”

“……”

“你怎么不说话了,觉得我说得不对?”

“我只是觉得我们暂时无法互相说服,”许疏楼无奈,“这种事上其实没什么对错之分,毕竟人世间争论了上千年,最终也没个结论。”

“哼,肯定是我对!”

许疏楼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抹去他们这段记忆,放他们出去?”

“有,”声音得意洋洋道,“但是我为何要这样做呢?”

“因为现实中还有人在等他们。”

“在这里,你可以怪我创造出的环境把他们变坏,若我放了这些人出去,他们在现实世界最终又变坏了,到时候你又能去怨谁?”

许疏楼摇了摇头:“我不会去怨谁,若他们在现实中再次做出这样的事,我当亲手结束他们的性命。”

“一忽宽容,一忽嗜杀,你修的到底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道?”那声音嘟囔了一句。

“我也不清楚这算是什么道,”许疏楼耸耸肩,“等我想到一个气度不凡的名字,再来告诉你好了。”

“……”

“总不至于所有人都沦陷于此,”许疏楼问道,“我记得入画者当中有一位人称‘大善人’的黎渠,他也在这里吗?”

“他不在这个仙界,”声音有些讽刺,“说来可笑,这位大善人连我的第三关都没能通过。”

“可以带我去见见他吗?”

“也好,”声音应得痛快,“正好给你看看所谓大善人的真面目。”

声音带着许疏楼离开了仙界,进入了根据黎渠的记忆所构建出的一方小世界。

“一间磨坊?”这个小世界简单得过分,许疏楼有些惊讶,举步入内,被磨坊当中的场景惊了一惊。

磨坊正中是一颗巨大的磨盘,有几头骡子任劳任怨地拉着磨,只是被扔入磨眼碾磨的并非豆子稻谷,而是一颗颗人头。

人头被扔进去,磨上片刻,流出来的便是模糊的血肉,整只石磨和地面都已经被血色浸透了。

而“大善人”黎渠就被绑在一旁的柱子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些事不知循环了多久,以至于许疏楼这个变数踏入磨坊时,黎渠立刻双眼放光,挣扎着扑向她,但绳子限制了他的动作,他嘶哑的喉咙里发出了些模糊的声音,不知是请求还是哀嚎。

许疏楼看向磨盘中央:“这是何人头颅?”

声音回答:“黎渠的父母、兄弟、夫人、一儿一女、侄女外甥。”

“……为什么?”

“在他经历的第三重画境中,我让他在家人和天下人之间做出抉择,他选择了让家人活下来,”声音里含着一丝轻蔑,“那我就让他亲眼看着家人死去,日日夜夜循环往复。这是对他的惩罚。”

黎渠大概也听到了这道充满恶意的声音,再度哀嚎起来,在地上对着虚空叩了几个头,身体挣扎出一道道血痕。

许疏楼从他模糊不清的嗓音中,分辨出几句“我错了,我错了,求你……杀了我吧……”

“又是这一套,”声音鄙夷道,“他试过很多次自裁,但在这里,只有我同意,他才能彻底死去。”

许疏楼难以理解地望向虚空:“你是否有过一个不太幸福的童年?还是这世上有什么人狠狠地伤害过你?”

“没有啊,我又不是人哪里来的童年,也没人伤害过我,除了你砸过我几砖,”那道声音奇怪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许疏楼抬手弹出一道灵力,让黎渠昏睡了过去,“何必呢?”

“我就是看不惯这些所谓的大善人,想戳穿他的真面目,有何不可?”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等你出去以后,也可以把他在这里的事当笑话讲给别人听。”

“我在修真界时,曾听闻过黎渠这个名字,”许疏楼轻轻叹了口气,“他在真实世界,是个好人,是位慈父,是个体贴的丈夫,他帮过很多人,救过很多人。人间水灾,他去施过粥、帮灾民搭过房子……这就足以让他成为普世意义上的善人了,什么是真面目?谁会在乎他在幻境里选择了什么?”

“他没有通过我的考验,他枉称善人!”

“你要证明什么呢?”许疏楼轻声问道,“为何非要逼他在家人和天下之间选择一个呢?这本就不公平,将自己的家人比天下看得更重又何错之有?孰是孰非的标准是由你来评判的吗?世上有几人能通过这所谓的考验?”

“你可以,我看到了你的记忆,你为天下人放弃了复仇!”

“是啊,我选择了天下人,可那又如何呢?”许疏楼反问,“从此我就成了全天下的道德典范,与我选择不同的人就该去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