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埋剑

白柔霜想陪着师姐去与其他人告别,但连续一两个月,许疏楼似乎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个凡尘,看过江流之胜、万壑争流,踏过崇山峻岭、黄沙万里,走过了人间一切草丰林茂、姹紫嫣红。

白柔霜便清楚,她是在和这个人间告别。

每到一处,许疏楼就给师妹指点着自己在这里留下过的回忆。

“看到那个寨子了吗?我在这里住过,”许疏楼给她指了一间吊脚楼,“这里的百姓还教过我一首叫作打杀蜈蚣的小曲。”

白柔霜笑眼弯弯:“我记得,你曾经用草叶给我们吹奏过。”

“他们还拉着我一起跳过舞,”许疏楼摇摇头,“那时候我根本搞不懂他们的习俗,跟着胡乱蹦跳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送葬的队伍里,去帮人送葬的。”

“……”

“对了,到了这里,可一定得去尝尝酸汤鱼和五色饭,”许疏楼眨了眨眼,“才算不虚此行。”

“好!”

离开这里后,两人顺着江,一路向前走,江水滔滔,滚滚东流。

“就在这条江边,我埋了我的剑,那时用的还不是却邪,”许疏楼望着奔流的江水,“我想着,既然不打算再去报仇,这剑跟着我也没什么用。”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白柔霜声音颤了颤:“……埋在哪里了?”

“不记得了,那时候埋下去就没有打算再挖出来,”许疏楼答道,“也没有做什么记号。”

“……”

“有一段时间,我过得浑浑噩噩的,”许疏楼又给她指了附近一座小镇,“就在这里赁了间小院,每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邻居总担心我一个人死了,烂在家里,连累她家住得不安宁,就每天扒着窗偷看。我的那扇纸窗,被她戳了有十来个洞了。后来到了冬天,冷风一直往屋子里灌,我懒得补窗纸,她又怕我被冻死,骂骂咧咧地来给我糊窗子。”

“……”白柔霜知道师姐说的,是她放弃复仇,离开萧国皇宫后的那一段旅程。原是该心疼的,偏偏师姐描述得有趣,白柔霜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听起来挺苦的。”

“其实并不苦,我那时候就能感觉到,我其实是在慢慢好起来的,”许疏楼想了想,“你可以把它当成一个自我治愈的过程。”

被人撑着伞送出皇城后,她又在人世间一片片地拼凑回了她的爱。

“……”

两人继续前行,也不御剑,就是随性乱走着。

“看到那家酒楼了吗?”途经一座城池,许疏楼给师妹指了一家很华丽的建筑,“我在里面做过工。”

“做什么的?”白柔霜奇道,“总不会是帮厨吧?”

许疏楼笑了笑:“是跑堂,老板算是个好心人,以为我无家可归,就收留了我,我也没提出反对,就在这里做活儿,每天有吃有喝,就是没工钱。”

“……”

“另一个跑堂,哦,对了,他是有工钱的,会每天对我讲他对未来的憧憬,每次发了月钱,他都点着油灯偷偷数钱,说他攒了多少铜板,说他马上就能回村里娶他青梅竹马的心爱姑娘了,”许疏楼脸上带着笑意,“我就一直待在这里,亲眼看到他和那姑娘成婚后,才继续往前走。”

这酒楼跑堂和村里姑娘的简单故事,却不知为何,竟然让白柔霜听得松了一口气——还好是个好结局,还好,那时候的师姐遇到的是个团圆的故事。

“其实我作弊了,”许疏楼却坦诚道,“我后来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就偷偷往他装铜板的袋子里塞钱,每晚塞几枚。”

“……”白柔霜只觉哭笑不得。

“在这里的日子其实挺愉快的,”许疏楼又道,“就是隔壁烧鹅铺子的老板以为我好骗,总想说服我给他也白做工,不过他家的烧鹅还挺好吃的。”

“……”所以你其实还是去做白工了吗?

“咦?”

“怎么了?”白柔霜忙问。

“这颗枣树,是我种的,”许疏楼笑着给她指了街口的一颗枝繁叶茂的树木,“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居然还在。”

白柔霜抬头望了望,茂密的枝叶间开着五瓣小花,黄色当中又融着几分嫩绿,生机勃勃地点缀着这个夏日,此时有人正坐在树下乘凉闲聊。白柔霜已经可以想象入秋后,枝叶间挂满一树“红玛瑙”时,顽皮的孩童们在树下等着吃枣子的模样了。

许疏楼拍了拍树干:“我离开时,它还只有茶杯口粗细呢,现在都这么大了。”

哪怕你离开后,你给人间留下的痕迹也总是在的。

白柔霜想说这样一句话,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仿佛说出口,诀别便要成真了似的。

两人离开了这座城,随意挑了个方向前进。

许疏楼又给师妹指了一处村落:“我在这里也停留过一段时日。”

白柔霜便认真观察着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村庄,想从中窥得师姐当年生活里的一点痕迹。

“我已经不记得村庄的名字了,只记得邻居家有只大花猫,可它挺笨的,不会捉老鼠,邻居就想扔了它,”许疏楼轻声讲述着,“他家有个八、九岁的孩子,特别担心,就每天夜里溜出来,带着小伙伴去捉老鼠,然后摆在自家门口,冒充是它干的。”

“……他爹娘难道没发现真相吗?”

“早发现了,但是他们决定假装被骗到了。”

白柔霜会心一笑,心下有些微暖意萌生。

两人沿着村里的小溪漫步,许疏楼又给她指点:“那时候我常常来溪里叉鱼,我叉得又快又准。叉到鱼,就拎去村头王寡妇家,请她帮忙做成鱼汤,分她一半,再拎着我那一半回家去吃。她手艺好,做的鱼汤特别鲜美。有时候她做了那种粗粮的饼子,也会分我几只。”

“你在这里租赁了一间屋子?”白柔霜问。

“嗯,”许疏楼点头,“那时候在世间乱走,心情好的时候就租赁个房子或是去住酒楼,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随便挑个什么地方凑合一夜,我睡过山里荒废的道观,也睡过城中酒楼的屋顶,说难听些叫风餐露宿,说好听点就是伴着明月清风入眠。”

白柔霜抿了抿唇。

“有一次,还被城里的乞丐误会了,让我走远点,别抢他们的生意,”许疏楼笑了笑,“但其中有个乞丐拿了半块馍馍给我,说大家都不容易,我私下给他留了一锭银子,就离开了。”

“后来呢?”

“后来呀,我又遇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要买我回去做丫鬟,”许疏楼回忆道,“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想干,每日眼神发直地望天,但她觉得和我投缘,居然也一直留我在身边,再后来她要定亲,她爹娘打发下人们去调查那些个来说亲的公子,我半夜扒着屋顶,去给她探听未婚夫婿的风流韵事,大概搅合了四五个来提亲的,有爱逛青楼的,有心中有旁人的,还有未婚先纳妾的……每搅合一个,她爹娘就气得在正堂跳脚大骂那些混蛋,她和我就躲在院子里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