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起初,卓思衡思路仅能保持在混乱中握紧稀缺的冷静,可当曾大人谈及钓鱼,敏锐的直觉和强识的记忆立刻给他架起通往真相的桥梁。

呼延老爷子盛年时曾在江上渔猎谋生,老来酒后每每讲起与哲罗鲑斗智斗勇的英勇事迹都无比感怀往昔,卓思衡第一次听时觉得血脉贲张动魄惊心,如今曾大人的只言片语撞开记忆洪闸,顷刻之间倾泻之水将迷惑的困谷通达成奔腾的河流。

他知道艺术来源于生活,没想到政治也可以来源于生活。

大鱼诱出前,水面平静无波。

高永清关在典狱三四日,皇帝日日差人去问话,问他是何人指使又有何目的,他均是不辩解也不愤怒,盘坐腐席之上从容作答:

“无人。”

他并不喊忠君爱国的口号,也不多说一句其他,只安静坐着,倒让来人觉得是自己咄咄逼人。

卓思衡已在和曾大人的对话中理清思路,虽不担忧高永清的安危,却仍是牵挂他的健康。再住几日,他就算能出来也是要一身的病,典狱可不是能舒舒服服过日子的地方。

申饬了几天,皇帝气消了不少,那几个被弹劾的人也都上了自辩的折子,但都没要求严惩高永清,尤其是曾玄度,甚至还让皇帝从宽处理,他高风亮节的表示诤臣难得,自己挨两句不符实的骂就当给晚辈交学费了,高永清年轻急躁,处事不够体量皇上的辛苦和难处确实不太好,该让他多多历练,只要皇上肯好好对他归正调心,这般骨气他日成为栋梁也未可知。皇帝看罢奏章,多有慨叹,沉思良久后以问询真相为名又召一批均州与邻近几州的地方官入京,打算另行盘问。

皇上亲自在崇政殿小朝会上向重臣们倾诉:毕竟事情牵扯到的人越来越多,利害关系越来越大,草率论断于两方和全体臣吏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此举得到众官吏的一致好评,让本就极受官员爱戴的皇帝陛下收获更多赞誉。

只有曾大人和卓思衡交换过心照不宣的眼神。

鱼肉已经挂上第二个钩。

次日,两朝老臣,在任吏部尚书、枢密直学士、领参知政事郑镜堂上书,表示唐家既已认错,而高永清也拿不出更多的证据,希望皇上能分别治罪,但务必权宜从轻。卓思衡是在中书省看到这份奏折的,他惊讶于这鱼是挺大个,但却不认识是什么品种的。

曾大人如今几乎是把他视作门生,自然要耐心解释。原来这位郑大人三年前患了重病,直接晕倒在朝会上,太医说是风患心疾,已很难治愈,需要调理休息。郑大人向皇上表示自己要致仕退休,然而皇帝却不舍得他离开,觉得这是当年拥立自己的重臣,只让他放心,尽管挂着职衔好好将养,如自己有何过错不端,还需他作为先帝遗命托孤的股肱老臣出面指点。

卓思衡听完很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旁人一定觉得皇帝多高风亮节啊!可佟师沛讲过,三年前那段时间刚巧是好些景宗的心腹老臣都换的换撤的撤,高永清状元及第深受器重朝野十分动荡的时期,要是给这位重量级选手也同样旧臣处理,皇上必然怕落下他面热心冷酷待旧臣的口实——并不为面子,而是担心此等非议掣肘,办不成他最想办得事情。不如养起来就当给自己买一份“君臣之道,融洽雍睦”的保险,反正现在管事的吏部侍郎于堪于大人是皇上自己拔擢的心腹。

因为有共同的洞悉和秘密,曾大人在卓思衡面前说话松弛许多,仿佛无意间回忆起来缓缓道:“当时陛下为挽留郑相所写的手谕里还用了《韩非子》中‘一手独拍,虽疾无声’的典故。”

曾大人这话听着就够阴阳怪气,文科生说话真是最会拐着弯损人。

不对,卓思衡想,我眼下也是文科生了,我也可以。

“陛下学有所用,三年间学问大有进益,不只会写,已经会用了。”

他语气真诚的就好像真的在盛赞一般,曾大人都被卓思衡表情态度语气和言辞本身内容的南辕北辙所震撼,盯着他眼珠都不转了。

卓思衡赶紧补充:“可见大人您的经筵没有白教。”

曾玄度没料到自己混迹官场如此多年还能露出这种油然而生的笑容,也不知是得意自己眼光好发现如此大巧不工的明珠璞玉,还是真的会心一笑。然后他就又板起脸,用手里厚厚的硬封叠折敲在卓思衡脑壳上。

“御前侍诏,切勿言语不慎。”

他板着脸说着教训的话,可语气里没有丝毫责备。

卓思衡乖巧站立一旁,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当天皇上就亲自拜访郑相府邸,好一番君臣叙旧,内容旁人无从得知,只是皇上回宫后下了一道圣旨:此事依照郑相上书去办,唐令熙确有为臣不密之失,着调令回京,暂去知州之职,而后再议何任。高永清虽是直言敢谏,却无法自证没有挟私报复的可能性,加之刻意把奏章写得耸人听闻,此非御史秉正之道,革去督查院职务,降为八品县尉,贬至威州。

有些事,皇帝想较真就是大事,不想较真便可以大事化小。

只要人人乐得这样结果,没人再闹。

更何况皇帝也不是没有收获,找到唐家这一窝虾兵背后真正的蟹将,皇帝稳赚不赔。

只是可惜了高永清。

卓思衡又一次亲眼见证并领教了皇帝的手腕。

此番朝中大议虽也是极大风波,但对皇上而言有三利而无一弊:

第一,引蛇出洞,倒易表里。想当年唐家凭借襄助景宗逐渐壮大势力站稳脚跟,如今已是盘根错节固居朝堂,皇上不可能未有察觉,他与高永清联手,将朝野内最大的士族和背后真正的结党魁首引出,改变了“敌”明我暗的弱势倾向,完善了心中的猜疑链和证据链,确定了景宗旧臣之间真的有非一般的庇连。

第二,验证了高永清的忠诚和可堪一用。要知道皇上把他派去均州是一年前的事情,可见此事布局之早用意之深,如果高永清有心却无能,必然办不好此等机要差事,那也只好弃子不做他用;若他有能却不肯不敢,便是不弃也得被以人工方式弃掉。经受住如此考验,皇上更能确定,此位与唐家和整个景宗旧臣有仇怨的状元是他的忠实盟友。

第三,打造出坚不易摧的金身。十年如一日的隐忍以此事漂亮收尾,朝野内外已好些人上表嘉奖皇帝“道合乾坤,德协人神”,想必好多对他的身世命运有过防备的大臣经此一事都会放下心来,天底下竟有如此仁和为上的君主,又带着点摇摆和好说话,简直是所有臣下最爱的那种皇帝。

卓思衡在此事中学到的重要一课则是:要懂得在长远利益和眼前得失之间找到最微妙的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