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贞元十七年冬,卓思衡自瑾州学事司提举任上辞别,即将一路北上,回到国家的中枢。

为少叨扰旁人,他选了卯正时分出发。

慈衡已在他安排下先坐船至江南府建业,他们兄妹二人家私极少,家仆随从只有陈榕一人。慈衡足够打点,她同陈榕先携带行囊前往江南府,而卓思衡还要在离去前安排些琐碎学政事物,到离开的前一天便是一夜未睡,反复确认已将所有在任公文处理归档完毕,他才默默又在自己住了两年的院子转了转,待到天将明未明,他才独自牵马,踏过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石板路,抵达永明码头。

码头最早便是卯正开闸,宋蕴和本想让他坐自家海船前往江南府建业,卓思衡却觉得还是低调些好,自己在一家纸笔铺子的货船上赁了个小舱,足够栖身了。

月夜正悄悄淡去浓郁,清光自海侧蔓延,照亮码头内条形砖石铺就的路。

卓思衡边走边想是否还有遗漏,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原来是船主老远看见闷头走路的客人,在刚浇过水的舢板上招呼。

卓思衡在永明城的知名度比不过在安化郡泉樟城。他做通判到处往外跑,和田间地头的乡民山民混得很熟,可在瑾州州府永明却是只管学政,两年下来除了学生家和门口做生意的小摊贩,几乎没人知道有他这号人物。

于是他和船工打招呼时,旁人也不用敬语,喊着粗话招催促,卓思衡也不顾形象,拎起下摆,小跑登上舢板的长栈。

“卓大人!”

顺着叫自己的声音回过头去,在熹微的初生朝阳协助下,卓思衡看见码头上自己刚站过地方的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数百人。

站在最前的是潘广凌和他的父亲潘惟山,陆恢看卓思衡回头忍不住朝前一步越过他们;吴兴也带着窑工们聚在一处;宋蕴和同茶园的老伙计都在;孙静珈、聂铸明是在所有州学官吏的最先处,而鲁彦则领着二百多个州学生,紧紧围住所有人。

卓思衡愣住了。

“大人!”潘广凌还是那样的急性子,非要抢在所有人前开口,“大人!我们是来送你的!”

“大人请放心。”陆恢言简意赅。

潘父只是笑着微微颔首,但脸上的感怀并不比他儿子少。

而其余人也是此起彼伏一句“大人保重”,“大人顺风”。

卓思衡一时眼眶发热,踮起脚摆手,却是一句依依惜别的话都说不出来。

“大人对瑾州安化郡和瑾州数万学子有不世之善,请受我们一拜吧!”鲁彦大喊。

所有人都齐齐弯腰垂首,朝卓思衡深躬以礼,码头上偶有脚夫同客商路过,都是不解,却见一群人朝着一个他们未曾见过且穿着便服的年轻男子行礼,心道这么年轻就做了大善人,结下这样多的善缘,是必有福报的。

卓思衡眼角潮热,正要跑下去,可船帆方才就张开,此时风力满盈,船工以抽回栈板,只是都错愕看着卓思衡,不知道怎么回事。

船被风推助,渐渐离开港埠。

卓思衡只好以手拢音朝众人喊道:“幸甚见之,是我该谢你们!”他喊完声音颤抖,眼泪也不自觉滑过腮边,只是此时众人已远,他们再喊些什么,卓思衡便听不清了。

自己总是处理不好这样送别的场景,每次都哭得像个小孩子。卓思衡怅然了好久,他在瑾州这两任长进极大,至少对他自己而言,真正走至民间,方知庙堂之高未必事事了然,而江湖之远却自有学崖攀援。

他在瑾州遇见的人,也令他有种不枉此生的畅意。

潘广凌如今在通判任上已极有作为,何孟春已调回帝京,圆了何夫人的夙愿,据说新调派来的刺史曾在六科有过很辉煌的战绩,想必也是个性勇毅的兄弟,或许会和潘广凌再接再厉;

卓思衡临走前同陆恢长谈,希望他以白身再入科场。陆恢的书笔之力绝不输科举试子,他心中有未展之愿,还需以官身才可实现;

岩窑如今内设了官窑,同民窑一道每日每夜热火朝天的烧制,但吴兴仍是觉得不足,他觉得在岩窑式微之时本地父老没有放弃他们,于是他们仍是要改进配方,好教更多的百姓也买得起蜜瓷;

州学里如今学生越来越多,半天轮课排课已不好满足,于是又另辟了学舍,方便诸人自选时辰应课。不断有丁忧在家的官吏私下找过来也想当个老师教教学生,发挥一下余热,卓思衡也照单全收,若是学问不行的,就让他们去讲科举的经验,也算受欢迎。孙静珈还是管他的仓库,不过他现在手头工作又忙又多,毕竟学生多了,仓库里需要的东西也多,那些在书院小街生意做得好的商家都愿意出钱租借仓库存放货物,听说还有不少高价来买租铺的,旬休时,卓思衡还会开放书院内外两街,仿效大相国寺万姓交易那样开门迎客,收效甚好。聂铸明跟着陆恢学文书的书写,眼下也算是出了师,而鲁彦在一众学生中为佼佼者,他打算明年科举之期便赴考场,定不辜负卓思衡的希冀……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而且是在自己的引牵之下,这种脚踏实地的满足感同之前在翰林院抄写文书是完全不同的。

卓思衡喜欢这种感觉。

但他必须更上层楼,才能去触及更高的实地,去做不负此生的必行之事。

只是道阻且长,他的权力之路才刚刚开始。

上次来建业简直就是走马观花,这次卓思衡可有了时间。

一方面是本地述职加盖文书,但半天便可,其余的则是陪妹妹好好逛逛,给家里的妹妹弟弟和帝京还有别处自己那些亲朋好友多准备些礼物。

地方官的薪酬可比翰林院强了百倍不止,卓思衡觉得自己手头还算阔绰,便要慈衡放开了买,可慈衡也不爱闲逛,听说建业几处医馆大有来头,便要去看,后来只好卓思衡自己去压马路买礼物,大包小裹带回驿站。

除去这些琐事,宋端早就在同卓思衡通信里表示自己的父亲宋蕴惠想见他一面,卓思衡想着这位宋家当家还通过宋端私下传递些秘辛消息给自己,也算伸出援手,虽然自己和宋家有利益交换在,然而互惠互利,多年合作踏实又愉快,出于礼貌,还是要见一见的。

三人在嘉鹤楼会宴,虽是在上层密闭且视野极好的厅室内约见,但或许是知道卓思衡素来从简,招待的菜色精美但不多,都是江南府名菜,算是尝鲜,而酒也换成了茶。

宋蕴惠同自己的三弟宋蕴和长相不是特别相似,宋蕴惠自己笑着说他像父亲,可三弟像母亲,旁人都看不出来他们是一家子。不过卓思衡看来,二人的性格却更不相似,宋蕴和其实多少有些商人的明显特制,那种圆滑世故是刻在言谈举止中的,然而宋蕴惠却好像个好脾气的邻家老翁,说话做事慢慢悠悠,风趣又爱笑,根本看不出是富甲一方豪商的领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