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第2/3页)

皇帝说这话时都快泫然欲泣了,好像多不忍心下这个命令似的,回过念头来的卓思衡心道自己确实说了国子监是为教书育人不是为惩罚的这话,但绝对不是皇帝今天说出来的意思,不过也好,自己临场发挥也能接上戏。

“然而郑相一封奏折,却逼迫圣上讲露此事于人前!若是今后开国勋贵之家心有愤懑,怨怼圣上加诸重责于功臣之后,圣上该如何自处?臣今日才算得见,何为私利先公,郑相不顾圣上体面,亦不自己严查探访,便将道听途说之事献媚于朝堂公之于众,令臣受此诟诬是小,然令圣上从中为难且失信于襄平侯是大,若此所谓,当真是人臣之理么?”

这是卓思衡为官近十年来第一次在朝堂上慷慨陈词,所有熟悉他个性和脾气的人都愣住了。

皇帝这时回头怒斥道:“不得无礼!郑相乃是先帝遗臣!朕都要敬上三分,你又如何胆敢言语不相饶?”

这哪是劝架,简直就是在提醒其他人该怎么接话。

高永清听罢将弦外之意明了于心,开口道:“皇上,臣以为,先帝遗臣更该替圣上分忧,而非惹乱。”

“高永清!你也不得放肆!”皇帝瞪着眼睛半转着身怒斥高永清道,“郑相的年纪是你们二人的祖父之辈,便是你们二人如今都得器重,也不能这般同他无礼!”

哦,这句是提醒自己的。

卓思衡马上明白,当即表态道:“若臣祖父尚在,亦会与臣同样持刚直之言,或恐更甚!”

皇帝好像真的被气到了似的,抬手指着卓思衡,指尖都在颤抖,胡百川赶忙扶住皇帝,而曾玄度看准时机说道:“圣上,二人言语虽是欠敬多锋,然此事却有蹊跷,还望明查。”

皇帝被胡百川扶着,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稳,可能是曾玄度的话给足了台阶,他决定迈下一步。皇帝至此重重叹息,示意沈敏尧凑近,开口道:“沈相……朕也想听听你的意思。”

沈敏尧也是景宗留给皇帝的辅政大臣,此时问他,皇帝的试探多于下台阶本身。

卓思衡等待这位数十年职业官僚从政经验的宰相大人的回应。

“圣上,春坛尚未结束,数万士子仍在帝京,天下百姓视此盛事为美谈,若此事惹至街谈巷尾非议连连,岂不枉费圣上心力?”

沈相多年屹立不倒,卓思衡觉得自己还得像他学习。

这不仅是告诉皇帝何事为重,也是以此言语敲打自己。

卓思衡心道,你不说其实我也想用同样的理由结束这场精彩的剧集,于是顺理成章道:“臣有罪,万事当以春坛与清议为先,臣不该疾言,请治罪。”

高永清跟着跪下请罪道:“臣性急,圣上几番申斥,臣不能自改,不分主次,臣亦有过。”

其余人也都极为配合地跪下。

但皇上第一个扶起了仍在战栗的郑镜堂。

“郑相辛苦,郑相是为朕分忧,为吏治清明而谏言,不能及时告知郑相,是朕与你君臣二人皆不够相密。”皇帝至此停顿,又拉住沈敏尧的手说道,“往后再有类似之事,朕一定对郑相与沈相知无不言,你们二位是先帝亲命辅政,随朕至今,辅弼相宜未曾擅过,朕心中感念……望今日之事,能替君臣同堂都提有警醒,朕与诸位齐心,才能使朝堂同心,也只有朝野内外一心,天下才可安定大治黎民滋幸,到了那一日,海晏河清民丰国富也未尝不能载于青史啊!”

皇帝的满分作文结尾令卓思衡叹服。

崇政殿内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仿佛之前的攻讦与算计从未发生。

今日如此,日复一日,皆当亦然。

然后事发第二天,各位勋贵便知晓了这件事。

但凡开国功臣受爵之家,均是勃然大怒。在他们看来,皇帝是为了保存他们的颜面,是为了体恤勋贵功臣才私下惩治,如今却为了郑相一番攀诬之言不得不将此事抖落人前,襄平伯自是请罪,只言要圣上腹背为难是死罪,让圣上为自家隐瞒,简直是罪上加罪。

而襄平伯不是一个人,他所代表的贵胄势力均以此为恨,将矛头直指郑镜堂,一时朝野上下弹劾纷飞。毕竟世子真的挨了罚,也被赶出了国子监,到底也还是开国功臣之后,更是伯爵的继业之子,闹到这份上皇帝都给了面子,你郑镜堂却不肯罢休,还非要将功臣们的脸面撕下来,让皇帝和他们一同难堪。

功臣勋贵们愤怒了。

此次事情的矛盾成功转移到了郑镜堂身上,卓思衡看穿皇帝的借刀杀人之计是想将迁怒之意蔓延勋贵功臣的势力之间,并由他们打压郑镜堂,自己再顺势给予惩罚。

或者郑镜堂识趣一点,就该自己请辞,免去皇帝主动的降罪。

但凡聪明人都会这样选。

郑相自当如是。

郑镜堂自请致仕,深言己罪,皇帝几次挽留仍是不能更改其意,最后只好恩允。然而因二十余家开国功臣之后联名上奏反对,皇帝原本打算给郑镜堂的荣誉加衔只好作罢。

皇帝又成功去掉了自己身边的景宗一朝重臣。

卓思衡知道这是自己的机遇,却也是向深渊迈进的第一步。

……

夜深时的郑府灯火尽灭,只有书房花厅一隅亮有微烛,烛火随着哀涕之声轻摇慢摆,郑镜堂伛偻的身影时而被照亮时而被隐没。

在他身边哭着的人不止一个,唐令熙和唐令照皆已涕泪满面,唐祺飞与史禹也都情难自已啜泣连声。

“老师……是学生不好,不能为您分忧,是学生无能……”唐令熙哭着跪下在郑镜堂膝前,“老师此行归乡,不知何日再见,还请老师去到我家京郊别苑中隐居,也好日常得以相见!”

“今日的皇上不是从前的官家,你们还当他好糊弄不成?若是我不老实还乡,皇上就不会主动安抚闹事的勋贵,再这样闹下去,我只会前路弥艰,怕是难有善终……还是回乡好啊……”郑镜堂经此一役似乎老了十几岁般,原本斑白的两鬓已然全似染霜,声音也透着疲惫,“我这一走,你们都该当小心才是,万不可犯同样错误,轻视官家与那两个小贼。”

“都是姓卓的那小子害了您!我今后必然让他和姓高的皆是不得好死!”唐祺飞咬着牙盟誓。

郑镜堂缓慢摇了摇头,阴沉着声音道:“高永清倒不用担心,他要做孤臣,官家由着他来……可卓思衡已然成了气候,他可不是什么孤臣,他最惯用的伎俩便是将自身的利益捆绑于他人悬命之上,此种做法之高明,远超利益许诺……此子自地方外任归来,犹如脱胎换骨,从前只觉他冷静自持透着股不世出的危险和狡猾,然而此时獠牙毕现,卓思衡哪是什么狐黄之辈,是虎豹般危险的猛兽,你们万不能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