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卓思衡看诏令沉默太久,苦涩的药香缭绕在二人之间,皇帝并未催促,只是在一段时间的寂静后忽然慨叹:“你自入翰林院便是由白爱卿主事,他这一去,你心中定然不会好过。”

“陛下拟定的谥号和追尊的哀荣都十分优渥,臣无笔可改。”

卓思衡的悲伤并非装模作样,他与白大学士不算深交,可也曾经共事多年,若是寿终正寝他也不会似此悲愤,偏偏是人祸至死,诏书里却只能说白琮白大学士“忧劳忽隐患,尽忠竭智而去”,这不是给越王找台阶,这是为避免皇族同朝臣的矛盾在避重就轻而开脱。

这是卓思衡早就预料到的结果,皇帝是不会为了白大学士一人而处置自己的儿子,即便他也愤怒,但为保全皇家颜面及尊崇,他也会竭力保下越王。只是卓思衡不会让此事白白过去,至少,越王也必须付出前途尽毁这个代价。

“朕听闻封锁贡院时云山你也在场,你如何看待整件事的始末,朕想听听看。”皇帝折回诏书,温言道。

“陛下,此次科举臣应当避嫌,即便弊案当前,臣也无有可言。”卓思衡沉着道。

“云山一定要谨慎至此么?”

“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皇帝看着卓思衡,似叹似诉,接道:“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云山你是君子,但并非人人都能做到。也罢,你家中亲眷应考,多说一句只会给你平添烦扰,但这事如何善后,朕是必须要听听你的主意。”他忽然顿了顿,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道,“毕竟搞出这样大的动静,总得想想后面怎么办。”

皇帝是几乎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的,即便是私下同臣子交谈,他都尽量平静,卓思衡听出其中的不耐和厌烦,决心将火上浇油进行到底。

“回陛下,臣以为当先安抚人心。”

“是了,朕也下诏安抚白爱卿的亲眷家人,也给他长子帖了个高职。”

卓思衡拜道:“臣所言并非安抚朝臣,而是安抚百姓。”

“为何?”皇帝似是没预料到卓思衡所言安抚竟是这一节,不过他到底在九五之尊临朝多年,立即明白其中缘由,追问道,“可是京中起了骚乱民心有变?”

“民心有变虽不至,但确有乱象。”卓思衡说话总是有种恳切的诚实感,将实话和夸大其词混合一处,全然没有半点虚色,“陛下有所不知,当日我一路奔走,见禁军入城后各处均骚乱不止,陛下勿忧,禁军自然是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但百姓见到却都心惊胆寒,议论丛生后皆夺路归家,生怕帝京有变,殃及己身。”

帝京有变四个字显然深深触及到了皇帝利益的核心,自持冷静如帝王,也微有变色,泠然道:“怎么?难道有什么流言不成?”他再看卓思衡一副苦思冥想斟酌字辞的模样,又放缓语气道,“你只管直言所视,勿多后顾。”

词是早就想好了,不过卓思衡为了烘托氛围人为制造了些许凝滞罢了。其实他心中清楚,皇帝如何不知这“帝京有变”是何意:那必然是民众见禁军浩荡入城,便猜测死了天子要改换年号,说不定之后还有兵戈相向,所以回家躲藏避祸。

说一件皇帝心中已然明了的答案,替他确认,是一件容易也不容易的事,还好卓思衡在这方面业务上有着丰富的经验,一番话能让他说得诛心又委婉:“百姓所顾,自然是性命生计,禁军殿前司只在皇城,偶有出面,也是伴驾出宫,届时常有百姓夹道叩拜陛下,也无需奔逃。可兵马司禁军素来只在京畿要镇,何曾入京?数千禁军浩浩荡荡,百姓见到,只当是宫变生乱,故而纷纷躲藏规避,谣言也自此甚嚣尘上,实非百姓之过。陛下,若是臣在家中,只听外面喧嚣禁军肃行,第一个念头也是赶紧穿戴入宫或去到中书省待命,更何况百姓呢?”

但见皇帝面色阴沉却一言不发,卓思衡又开始往自己这盘大菜里加些凶猛的香辛料:“陛下明鉴,当是时,仍有京府军在京中护宁科举之际安相,臣面见苏府尹,他尚不得知禁军缘何入京,还当是……故而正准备调动京府军护驾,若是如此,两军哪怕产生半点误会冲撞,我朝两大精锐都要受挫,国家养兵千日,好儿郎的血岂不白流?还好苏大人足够审慎冷静,观之大局,并未轻举妄动,后知这些禁军是调入京中为封查弊案一事,便也放下心来。终究是有惊无险。但百姓眼下尚且不知如何,臣斗胆请陛下龙体康泰之际,可主祭冬郊,一为祈求来年丰茂安泰,二为让百姓仰拜天颜,以求安心。”

他在言语当中把乱象和隐患全部归结为越王让禁军入京一事,虽半字未言及越王,可字字都恨不得告诉皇帝,都是你这个破儿子干得好事。这是实情,但也有夸大嫌疑。不过卓思衡自己当然不会谴责自己,他甚至还想毫不谦虚地抓来太子旁听一下自己所展现的语言艺术,好好听,好好学。

不过此时,看着皇帝已然沉冷如冰的面容,知道自己的话起了致命作用的卓思衡只能暗暗在心中喊了句请讲掌声送给自己,然后继续保持温文的沉默,等待皇帝发起下一个话题。

但最后,皇帝只是说头又有些痛了,让卓思衡叫来太医,早些回去,又叮嘱弊案一事他会督促,且先将贡院继续封锁,而涉事大臣也且在大理寺先软禁,待水落石出后再做定夺。

省试考生都带了三天的干粮,不知眼下是不是在饿肚子,卓思衡想到这里就又五内俱焚起来,但他也知道皇帝不会将此事拖得太迟,迟则多怨,在他入宫之前已然听说大理寺查到了些眉目,可尚未有定论,还需再审。

只过一天,卓思衡便又被传召入宫,这次来宣的公公私下里同卓思衡说,是大理寺姚大人面圣密奏之后,圣上才传了九位大人天章殿觐见,想来是一直悬心的事终于有了结果。

果不其然,天章殿内,皇帝命大理寺卿姚佑将最后结果告知几位亲近臣僚:

经大理寺调查,省试开考当日,一醉酒之人称自己是白琮白大学士远房堂侄,拿酒钱同酒肆之内其余人一道设赌压题,需知但凡科举省试,酒肆茶栈常设赌盘供人押乐,有些是押状元归属,也有压题出自何处,此人宣称自己已然知晓题目,若有人愿意请他吃酒,他便告知。偏巧酒肆当中正有一人为济北王世子的家仆,听罢将此事告官,于是才有了弊案始末。而大理寺将那日酒肆之内所有人包括这位自称是白琮白大学士亲属之人统统提审几轮后,确凿此事并非弊案,酒醉胡言之人只是白府一位体面管事之侄,整日游手好闲,他自白大学士得赐主考后便总拿自己的身份蒙混吃喝,也骗到一些考生及家眷,以为能在他处得到些消息,可不过都是酒醉胡言。那日他也是惯常行事,却被人举告至官府,引出弊案嫌疑,连累当日全体考生与贡院内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