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此人此事说来奇怪,沈相与自己深谈几个时辰,只字未提有个堂侄现下正在吏部为官,仿佛沈崇崖不存在般。既然这样,大概是沈相不希望因他名势地位抬举亲眷,故而特意避嫌。

好多人提携亲眷的疏通其实都是极为巧妙的,比如同样的事,就会有人说,自己家亲戚虽然也在同处,不过请大人同等视之,无需特例照看之类的话,这不就是委婉告知么?本意还是希望多有回护罢了。但卓思衡不是眼中只清无浊的人,只要不是徇私暗举,正常科举渠道上升来的官吏,无有劣迹,让熟识的人偶尔提点也绝非逾越包庇。

但沈相即便如此,仍是只字未提。

沈崇崖看上去是个十分标准的官吏,官袍收拾得一尘不染,人也干净利落,颇有干练风范又不失儒雅谦和,除了和自己说话时总是害怕被牵累报复,其余没有看出太大问题。况且一路走来,他的介绍详略得当,表述清晰,至少能力上看得出足够了解吏部各项规章,大概也不是腆居此位。

听过卓思衡的笑语,沈崇崖也暗道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紧张了,只是他想着自己能有今日一路走来是如何不易,还是心有惴惴,只自己暗中给自己宽心后开口道:“卓大人见笑了……下官有失体统,还望恕罪。”

卓思衡示意他不必道歉,也不在此问题上过多纠缠,继续询问公事:“今年考课铨选大年,是否应该先腾出位置来,暂存各地各级官吏的表章?”

“这些都有专门的空屋暂存,大人无需担忧。”沈崇崖引卓思衡去到另一个开着门的房间,将数十个空空的架子展示给他看,“如果是小年,只需三分取一便可足够,但今年则要全部腾用才能施展。”

几个空架子后,还有个上锁的小门,卓思衡心道这吏部机关和秘密也太多了,他眼神看过去,沈崇崖便知晓其意,紧跟道:“这里是铨选之年左选与上选名单的存放处,因涉较多,即便是下官与领库校书郎也没有钥匙不得入内,只有尚书阁下与您才可踏足。”

沈崇崖看卓思衡只是很平静地点头,似乎对这等权柄没有半点波澜,如此定力了,他心悦诚服,只是心中却有不解,因涉及他的工作范畴,今日不问明日也要言说,索性看今天卓大人心情不错,干脆提出来好了。

“卓大人,不知今年左选是否要额外安排人去沈相府听候?”

朝廷铨选五年一次,是自上而下的选官制度,由吏部主导,吏部尚书全权负责。在铨选期间,吏部先将全国上下全部官职统计出来,列出空缺,再按照考课的结果与磨勘复核的最终评价合二为一,升任降职统一安排。

但铨选期间,却有两条途径无需经过考核便可擢升。

其一是上选。

皇帝每五年可以行使一次特权,将自己心仪器重的人才列为上选,指派到各个空缺的位置上,当然,既然是皇帝,没有空缺也可以创造空缺。上选之特殊在于寻常皇帝临时擢升任命官吏需要经过与中书省的商议才可执行,卓思衡自己当年在安化郡未曾满任就调升提举瑾州学事司,便是皇帝提出,中书省复核通过,才得以赴任。然而当年高永清自边地县丞直接连升三级调去江南府巡检司,就是皇帝动用了铨选的上选特权。

上选只需皇帝列出人选,中书省及文武百官都无权置喙,毕竟九五之尊五年才有这么个机会,再比比划划就显得不礼貌了。当然这项前提也是皇帝别太离谱。要是众臣发觉今年上选名单都是皇帝的小舅子,那照样还是会群情激奋的。所以上选是一个微妙的平衡,皇帝不过分,群臣不较真,对大家都好。

其二是左选。

除去皇帝,第二个特权者其实是一个部门的两个长官:吏部尚书和侍郎。这二位在铨选之年,也有权力不通过正常铨选流程和百官监督进行非常规的人事选拔,做这件事,可以全凭喜好,当然明面上的说法收受贿赂仍是不行的,从前私底下如何,卓思衡便不知道了。因为他入朝的这些年,吏部是郑相和唐家的地盘,卓思衡是没享受过左选的优待。

想来有趣,尚书左选和侍郎左选从某种意义上是平等的特权选拔,只是当二人推举的人看中同一个位置时,侍郎避让也是理所应当。

尚书左选的名额不定,可一般吏部尚书也不会傻到名单比皇帝的上选还长,侍郎一般也就参照自己上司,差不多人大家都保持体面最好不过。

总之,这是考课铨选之年掌握在三人手中的两大特权。

可是今年就有些不一样了。

“我去拜访时请问过沈相如何安排。”卓思衡说道,“沈相今年将尚书左选也交给我一并办理,无需再去叨扰。”

沈崇崖知道自己眼睛有时大而无神,愣住发呆的时候便会显得蠢笨,可此时,他也无法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眼前这位和自己同岁的人此时手里能晋升的名额,怕是比皇帝都要多了!

其实卓思衡原本的打算是尚书左选列出后,他还是去给沈相过目好了,但这件事具体怎么操作他没有思量清楚,于是也没有告知眼前瞪圆眼睛的沈郎中的必要。

这样看来他今年的考课铨选行事安排奏章就显得无比重要了。

卓思衡在参观自己办公场所结束后,花费三天写成奏章上交皇帝,说是三天,然而多亏皇后早将此事告知卓思衡,他对这个位置已是研究许久,只是临时突然起了些变故,无论是太子还是沈相的安排,都令人始料未及,三天已是卓思衡在自己从前打算基础上改变策略做出重新安排的最快节奏了。

他当面递交奏折,皇帝也在天章殿当面御览,读罢掩卷沉默,继而抬头望向他道:“很好,你初次执掌此权能拿出如此方略,可见朕识人还算堪用。不过云山,朕有一事不明,你这最后一条用意在何?”

卓思衡就知道,不管他前面写了多精彩的考课铨选方略,皇帝的目光都会落在最后一条上。

“回陛下,臣希望此次考课部分能与门下省通力相成,合而作绩。”

“是因为如今太子坐镇门下省么?”皇帝表明不动声色,可问题却直击要害。

对于皇帝的敏锐,卓思衡早有预料,他太知道自己这样做是风险与回报并存的行为,但这样的机会五年一次,下次怕是他未必就在吏部任上,此时不做便可能再没机会了。

“回陛下,敢问陛下是觉得太子殿下难堪此任么?”卓思衡反客为主先问一句,再答道,“臣倒是以为,此次考课铨选大年与其说机会难得,不如说步履维艰,如果能的门下省御史台分负些责,也能免去沈相病缺的难弊。虽然常说众说纷纭,但考课一职能扩大众议,尤其是素来以严正著称的御史台从旁监察,更能服众。至于是不是由太子殿下负责此事……陛下,门下省即便如今是旁人领衔,臣的奏章也不过是改个称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