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太子此次前来乃为门下省协理吏部考课一事,他虽身无常职,却代为门下省侍中,大权在身,若是只言不置,未免有人说他遇事只会摊派手下,因此亲身来到吏部。再加上太子曾有所耳闻,卓思衡与高永清因前事过节,已许久不曾来往,即日起即将共事,他如何不能不担心?

高永清在门下省对太子多有从旁协助,也不似部分官吏似有观望之嫌,尽心竭力,好些太子刘煦不了解的约定俗成,他都事无巨细相告,绝不推诿。他不愿见两个纯直良正之臣因误解针锋相对,便想自己尝试从中斡旋,缓和些今后二人公事的冷凌。

谁知卓思衡率领吏部众臣拜见过他后,安排诸位大理寺臣工由沈崇崖带领去到专辟的僚属,请他与高永清一起去到侍郎处置公事的内堂里,太子既惊喜又忧心,忐忑之际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调节,谁知三人一入内堂,卓思衡便和高永清相视一笑,抬手而握。

“大哥,恭喜你荣登此位!”

在刘煦眼中永远板着脸的高永清竟然是笑着对卓思衡说话的,刘煦整个人都是茫然无措的。

“刚来就要负责考课铨选,两只手都握着烫手山芋,哪里好恭喜。”卓思衡用力回握后笑道,“幸好能有你来替我分忧,不然真不知接下来的纷扰要怎么一个人应对。”

“大哥放心,我既来了吏部,今后可便宜从事的地方你尽管告诉我便是。”高永清笑着回应。

“这段时间多亏你在门下省帮我为太子殿下引灯看路,殿下未掌过俗务,初次山手难免心慌手乱,有你襄助,我怎会不放心?只是要你两边兼顾实在是辛苦。”

“大哥的吩咐,我自当责无旁贷。”

太子这才反应过来:“你们……”他的手胡乱比划,可嘴却最多说出两个字来。

卓思衡和高永清见太子如此反应,便知二人的默契连他都瞒过去,相视一笑,还是卓思衡上前一步说道:“殿下莫慌,从前如何想今后也如何想,但您只需记得一点,高大人绝不会欺你骗你,我与殿下职务相隔甚远,不好私交露于人前,高大人与您本就该是上下同衙,于私你们二人虽也不应见面,但于公,你们但凡人前直言都是无人可置喙的。”

言及此处,他又去看高永清道:“但你也要注意,若官家问起你为太子尽责,你尽可耿直奏对,只说是陛下命太子执掌门下省,你辅佐太子便是无愧陛下,官家最爱听这样的话,多说点他不会嫌弃听腻的。但仍是不可展露太多对太子的关切,只秉公而待的架势就足够了。咱们当下还是不应暴露太多。”

“咱们……”太子饶是已在朝中锻炼多年,这样的场面还是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支吾半晌,只换来卓思衡与高永清善意却也欣慰的笑来。

“太子勿忧,我们二人人前人后不是一回事,我与永清贤弟是家父把臂受托的情谊,只是朝堂风云诡谲,于我们二人而言,故作漠然是最好的保护。”卓思衡含笑替太子解释。

原来卓思衡一切都为自己考虑到了,甚至连最隐蔽的暗桩都拿来替自己谋划,他心中感动,几乎就要哽咽,但又怕二位良师觉得自己软弱,便硬生生忍住了,只笑道:“我还以为二位是一直有宿怨,竟自以为是想来调节,倒闹了笑话。”

“殿下仁厚,怀慈而忧,让殿下担忧是臣的不得已为之,请殿下海涵。”高永清笑而长拜。

误会解除,太子的紧绷状态也就此卸下,对卓思衡的爱敬之情溢于言表,但仍对这安排有不解之处,问道:“可是既然二位如此,不更应该避嫌少些往来,卓侍诏为何让御史台加入考课?”

高永清自然清楚卓思衡作何打算,温言道:“殿下有所不知,避嫌太洁反倒会使人侧目猜忌,更何况我与大哥都以纯直秉正立身于朝,如果私怨太盛,倒教人觉得名不副实,遇事只顾私怨却不谅国体。当然,这只是其一,其二则是此次大哥手握权柄太重,难免使人侧目,嫉羡者有宿怨者也有,御史台能分担些权责,也给大哥施展留些清议的余裕。”

“还有一点,我需要一些时间。”卓思衡说道。

这便是高永清也不知道的缘由了。

“我自四方游历,见许多人才埋没于乡野,郁郁而不得志,其中有人是科举出身,也有芝麻小吏,他们不能得有所用,问题诸多不可一言而蔽之,但我想该给这些人一个机会证明自己能够造福一方。我一路走来,许多村镇乡野之间往往天差地别,一垄田畦相隔,两地百姓的日子便相差甚远,有的食不果腹,有的安足乐业,若水土一致,便是地方官作为与非的根由……吏部是天官,高高在上,想做到自上而下知晓举国官吏优劣品行而不受蒙蔽实在太难,自己走过的土地见过的乡情总归心里有数,我第一批左选,想将这些曾亲自调查过的地方上调查过的人提拔到适合他们的位置,我不想来到吏部的第一次左选就只迎来送往弄权于掌,身居高位是我所求,但若仅为权势,实在有违为人担当。”

卓思衡说完自己也想叹气,左选历来少涉及地方官吏,多在京中选材,这当然是合理的,吏部尚书和侍郎常年久居帝京,于此行公务,上朝下朝日见百官,对于他们来说,最熟悉和最了解的也是帝京的官吏,若要推举左选,总不能盲选外任不知根知底的人才,实在难以服众,故而便在帝京诸官当中选拔,也是多年来的常例。

卓思衡自打上任也思考过很久此事,并不能苛责过去吏部尚书与侍郎们不能眼目遍布,这件事皇帝都做不到,而让他们亲自去到各地也根本不现实。

须知他不过走了七八个州,便用去将近一年时间,要是考课铨选大年要吏部尚书侍郎跑遍全国,估计两三年时间就没了,这两三年吏部的公务怎么办?皇帝如果有关于人事任免的问题要怎么办?真正日常的职责也并不比这五年一次要轻多少。

要是单纯依靠地方官吏上报考课数据,那也只是死的数据,可以说明很多问题,但也不能说明全部,如果不能亲自看过,从中但凡有虚,一个名额便就此浪费,但凡有舞弊,便是一方人深受其害。

如此重责,难怪左选只在中京范畴擢升了。

但是他不一样,他早就知道自己要去吏部,于是在上个职务之利去到各处时存心留意,为自己将来所作之事预先打好了提前量,他不止为学政之事勘察地方,更四处留心,将所见所闻与亲自的调查记录下来,将近一年,这些记录便可以装订成足足四本簿册,如今正好当做他回访的引路凭证。